正月過后,金陵城的寒意未消,但風中已隱約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初春的濕潤氣息。
地面已經有了斑駁的草根,向陽的坡地上,偶有幾叢耐寒的薺菜、蒲公英探出嫩綠的尖芽。
鐘山后山一處背風的山坳里,殘雪猶存,但一塊巨大的、被冬日陽光曬得微溫的巖石旁,已然升起了裊裊青煙。
泰欽禪師果然記得約定。他尋的這處地方頗為僻靜,不遠處有一條山溪,冰面初解,溪水潺潺,帶著碎冰叮咚作響。
他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只肥碩的野兔,已然打理干凈,正用一根削尖的樹枝穿了,架在火上緩緩轉動。火堆旁,除了他自己那個磨得發亮的深褐色酒葫蘆外,還放著一個嶄新的、略小一號的朱紅色酒葫蘆,油亮亮的,在火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白未晞如約而至,依舊是一身素凈麻衣,背上也依舊是那個看似樸拙的竹筐。她安靜地坐在火堆另一側的石塊上,看著跳躍的火焰。
“喏,這是你的。”泰欽禪師拿起那個嶄新的朱紅色酒葫蘆,拔開塞子,遞給白未晞,自己則拿起那個舊的,“說好了請你喝酒,總不能讓你對著貧僧的舊葫蘆喝。這是金陵城里‘醉仙居’有名的金陵春,雖是米酒,入口綿軟,后勁卻足,正適合這天氣。” 他自己則對著舊葫蘆灌了一口,暢快地哈出一口白氣。
他又撕下一條烤得焦香四溢的兔腿遞給白未晞:“嘗嘗!”
白未晞接過兔腿和酒葫蘆。她沒有推辭,低頭吃了起來。然后,她學著泰欽的樣子,拿起酒葫蘆喝了一口。溫潤的米酒帶著淡淡的甜香和糧食的醇厚滑入喉嚨,她眼眸一閃,又喝了一大口。
兩人便在這寂靜的山坳里,就著烤兔肉,對飲著各自葫蘆里的酒。泰欽偶爾會說些云游時的趣事,或是點評一下兔肉的火候,白未晞大多只是安靜地聽,偶爾回應一兩句。火光映照下,一僧一“僵”,對坐共飲,畫面有些奇異,僧不像僧,在喝酒吃肉,僵不像僵,在和僧一起喝酒吃肉。
酒至半酣,泰欽禪師那張疏朗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眼神卻愈發清亮。他的目光幾次落在白未晞身后那個幾乎與她形影不離的竹筐上,終于忍不住心中好奇,用拿著兔骨的手指了指,笑道:“你這背筐里到底裝著什么?老衲見你無論何時何地,都背著它,便是來這荒山野嶺喝酒也不離身。”
白未晞正看著跳躍的火苗,聞言,轉過頭看向泰欽,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或不悅的神情。她幾乎沒有猶豫,很是自然地伸手拎起,將背筐給泰欽遞了過去。
泰欽見她如此爽快,倒是一愣,隨即哈哈一笑,隨手將兔骨扔進火堆,拍了拍手上的油灰,便伸手去接,口中還玩笑道:“讓老衲也開開眼……”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觸碰到竹筐提手的瞬間,臉色猛地一變!那竹筐著實過于沉重,以他的修為和力氣,猝不及防之下,手臂竟被帶得猛地一沉,整個人都跟著向前踉蹌了一下,差點一頭栽進火堆里!幸好他下盤極穩,腰腹發力,硬生生穩住身形。
“嗬!”泰欽禪師低呼一聲,臉上滿是驚愕,酒意都醒了兩分。他連忙雙手用力,才將這看似樸素的竹筐穩穩接住,入手只覺得沉甸甸、硬邦邦。
他定了定神,帶著滿腔的驚疑,低頭朝筐內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把綠傘。除此之外,堆積著許多他絕未想到會出現在白未晞筐中的物事,一堆金銀,若干串銅錢,還有精美的玉石,珠寶首飾。它們就那樣隨意地堆放在一起,與幾株剛采的草藥、一兩本舊書、以及一塊油布混雜著。
泰欽禪師抬起頭,看向依舊一臉平靜的白未晞,張了張嘴,半晌,才難以置信地問道:“你、你這就這般……背著這么多黃白之物,滿山遍野地走?這些東西,于你……有何意義?”
在他想來,她這等非生非死、超然物外的存在,怎會裝這些東西。
白未晞看著他臉上毫不掩飾的疑惑,很直接地回答道:“這些很重要。”
“重要?”泰欽更不解了,一個連自身寒暑、歲月流逝都似乎不在意的存在,為何會覺得金銀重要?“何處重要?”他追問,好奇心被徹底勾了起來。
白未晞的目光掃過筐里的金銀,語氣平淡卻篤定,“可以換來炭火,讓屋子里暖和。可以換來米糧肉食,讓人吃飽。可以換來草藥,醫治傷痛。可以換來想要的書,想聽的曲,想看的雜耍。” 她頓了頓,像是列舉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實,“沒有這些,在人的地方,會很難。”
她絲毫沒有清高之士談及錢財時慣有的鄙夷或遮掩,也沒有貪婪之徒的渴求,只有一種純粹的、基于觀察和體驗得出的結論。
在這個人間,這些亮晶晶的金屬和片片,是換取生存所需和部分“想做的事”的有效工具。她并非迷戀錢財本身,而是清晰地認知到其在此世規則中的“用處”。
泰欽禪師聞言,先是怔住,隨即恍然大悟,緊接著便是抑制不住的大笑:“哈哈哈哈!妙!妙極!”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是極是極!是老衲著相了!重要!確實重要!”
他一邊笑一邊搖頭,看著白未晞那依舊沒什么表情的臉,只覺得這女子剔透得驚人。多少修行之人嘴上說著“不滯于物”,內心卻未必真能放下對名聞利養的渴望。
多少凡夫俗子汲汲營營,卻又故作清高。唯有她,毫不矯飾,直指本質,金銀不重要,但金銀能換來的、讓人(以及她身邊的人)能在此世更順暢“存在”的東西,很重要。
“所以你就這么隨身帶著?”泰欽笑夠了,指著那沉甸甸的筐,“不嫌重?不怕丟?”
“沒有重量。”白未晞回答得一本正經,她完全感覺不到。“丟?”她似乎想了想,“還沒人能從我這里拿走東西。”
她的語氣依舊平淡,但那份篤定卻讓人毫不懷疑其真實性。以她的能力,確實無需擔心被盜。
泰欽禪師看著她,眼神中充滿了激賞與感慨。他拿起酒葫蘆,再次與白未晞放在一旁的葫蘆碰了一下:“小友言之有理!”
白未晞也拿起酒葫蘆,依言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火光跳躍,映照著她平靜的面容和邊上的竹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