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白未晞再次來到城西,依照高昱所指,很容易便找到了那片區域。與周遭多數土坯茅頂的民居不同,一座青磚瓦房院落靜默地佇立著,雖墻頭瓦縫間已滋生出簇簇雜草,門扉上的漆色也斑駁剝落,露出了木頭的原色,但那高出尋常民居的屋脊,雕刻著簡潔如意紋的墀頭,以及門口那對略顯風化卻依舊穩固的青石門墩,無不昭示著其昔日的體面與堅實。
四十多年的光陰,足以讓稚子成老叟,卻未能輕易撼動這些磚石壘砌的根基。如今院里住著別姓人家,晾曬著粗布衣裳,煙囪里正升起裊裊炊煙。
白未晞靜立片刻,目光掠過那扇緊閉的、換了新鎖的大門,并未上前叩問。磚瓦無言,它們記得過往,卻無法訴說具體的因果。她轉身,步履無聲地融入了漸漸熱鬧起來的街市。
再次走進“淮春堂”藥鋪,那股熟悉的、混合著甘草、艾草和土茯苓的苦澀香氣撲面而來。掌柜的剛送走一位抓藥的婦人,正拿著雞毛撣子拂拭柜臺上的浮塵,見她進來,臉上立刻堆起了生意人慣有的和氣笑容:“姑娘沒走啊?可還需要什么藥材?”
“打聽一事。”白未晞開門見山,聲音平穩,“城西,青磚瓦房高家,可知曉?”
“高家?”掌柜的放下雞毛撣子,略一沉吟,眼角細紋里藏著些活絡的回憶,“哦,您說的是那戶老宅子挺氣派的高家啊!知道,知道些老輩傳下來的話。”
他倚著柜臺,話匣子打開了,“那可是我們壽春城里早年間數得著的好人家!樂善好施,修橋鋪路。喏,就城外往鐘離方向去的那段官道,早年一下雨就成爛泥塘,車馬陷進去是常事,就是高家老太爺出錢出力,拉來碎石黃土給墊實夯平的,這么多年了,那段路還比別處好走些。還有城東頭那座‘濟眾橋’,也是高家牽頭修的,橋墩子打得那叫一個結實,發大水都沖不垮。”
他言語間帶著對舊時鄉賢的欽敬,但隨即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秘聞式的口吻:“不過啊,那都是老黃歷嘍。聽說……得是四十多年前了吧?那時候我還小,記不清,是聽我爹娘那輩人說的,高家那么一大家子人,忽然有一天就搬走了,悄沒聲息的。”
“搬走?”白未晞捕捉到這個關鍵詞。
“對,都說是搬走了。”掌柜的肯定地點點頭,又帶著點不確定,“那時候世道亂,大戶人家舉家遷徙也不稀奇。只恍惚聽老人念叨,搬家的那天,騾馬車輛不少,箱籠包袱也多,到底是家大業大嘛。可具體搬去了哪兒……”他兩手一攤,搖了搖頭,“這就真沒人說得清了。有人說去了江南,有人說順著淮水往下游去了楚州,還有人說往西進了大山……總之,再沒音信了,好好一戶人家,就跟潑出去的水似的,沒了蹤影。”
“高家,可有一位名叫高昱的?”白未晞問。
“高昱?”掌柜的蹙起眉頭,努力在記憶的角落里翻檢,最終還是無奈地搖頭,“這名字生得很,沒印象。年代太久遠了,能記得個‘高家’和他們做過的善事,已經是因為老人們常念叨。具體的人丁名姓,怕是得問那些真正經歷過的老壽星才知道了。”
他見白未晞神色認真,不似隨口打聽,便熱心地指了指城南方向:“姑娘若真想了解,不妨去尋一位陳老丈,就住在南門里槐樹巷,聽說快八十了,身子骨還硬朗。他家祖上好幾代都住在壽春,他年輕時好像還在舊時的商行里幫過工,走南闖北見識多,對這城里的老底子,怕是沒幾個人比他更清楚了。”
白未晞微微頷首,算是謝過,放下幾枚銅錢在柜臺上,算是酬勞。掌柜的連連擺手:“哎呦,這怎么好意思,就幾句話的事……”但白未晞已轉身離去。
白未晞回想著藥鋪老板的話,“舉家搬走”與魂魄感知的“死亡滯留”截然相反。那“車馬很多”的景象,究竟是搬遷的從容,還是某種精心掩飾下的倉惶?青磚瓦房依舊在,住進了不相干的人,仿佛高家從未存在過,這本身就顯得異常。
她依言向城南行去。壽春城地勢北高南低,靠近淮水,南城一帶空氣更為濕潤,巷子里的青石板路縫隙間,苔蘚生長得尤為肥厚。
找到那株標志性的、需兩人合抱的老槐樹,虬枝伸展,遮住了半條狹窄的巷弄。槐樹下,一位須發皆白、臉上布滿深重皺紋的老人正坐在一張小馬扎上,瞇著眼睛,就著從枝葉間漏下的天光,慢條斯理地修補著一只魚簍。他的手指粗大,關節突出,動作卻異常穩定靈活,細密的竹篾在他手中服服帖帖。
白未晞走到近前,停下腳步。老人并未抬頭,直到將手中那根篾條妥帖地編完,才緩緩抬起眼皮。他的眼神不如藥鋪老板活絡,卻像這淮水深潭,沉淀著數十年的泥沙與往事,帶著一種歷經世事的渾濁與洞察。
“老人家,”白未晞的聲音在幽靜的巷子里顯得清晰,“請教,城西高家舊事。”
老人放下魚簍,混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過了好幾息,他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沙啞而蒼老,如同秋風吹過干枯的蘆葦:“高家……可是有些年頭,沒人來問嘍……”
槐樹的陰影落在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上,他沉默地審視著白未晞,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年輕平靜的表象,掂量其下隱藏的分量。巷子深處傳來幾聲零落的雞鳴,更顯得此間幽靜。
“女娃娃,”老人終于再次開口,聲音磨著歲月的砂石,“看你年紀,不過二八韶華,怎的會問起這快一甲子的舊事?那高家煙消云散時,你爹娘怕都還未出生。”
白未晞迎著他的目光,眼神澄澈,不見絲毫波瀾,只簡練地答道:“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陳老丈混濁的眼珠里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又化為了然,他不再深究,仿佛活到這般年紀,早已明白世間多有非常之事、非常之人。他緩緩將修補好的魚簍放在腳邊,雙手交疊擱在膝上,望向巷口仿佛能望見幾十年前的時光。
“那時節……老夫也才三十出頭,正值壯年。”他語調沉緩,每一個字都帶著舊塵埃的氣味,“高家,在咱們這壽春縣里,可是響當當的人物。太爺爺那輩就是積善之家,到了老太爺高太德手上,更是修橋鋪路,開倉賑災,活人無數。城外官道,城內義學,都有他家的功德碑。提起高老太爺,這淮水兩岸,誰不贊一聲‘高善人’。”
他話鋒微轉,帶著些微的唏噓:“只是啊,這高家子孫……唉,說來也是運數。老太爺仁義有魄力,有手腕。但奈何子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