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海能在這魚龍混雜的壽春城立足,將“四海閣”經營得風生水起,靠的絕不僅僅是狠辣,更是那份審時度勢、見風使舵的眼力勁兒。
眼見白未晞展現(xiàn)出的非人手段,他心中那點僥幸和惱怒瞬間被冰冷的現(xiàn)實澆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本能的順從與效率。
他不再有任何廢話,甚至顧不上擦拭額角的冷汗,立刻揚聲朝外面喝道:“都死哪兒去了?進來幾個人,把這幾個沒用的東西抬出去!手腳輕點,別驚擾了貴客!”
“是!”立刻有幾個候在外面的伙計低著頭快步進來,他們顯然也聽到了內室的動靜,個個面帶驚懼,手腳麻利地將地上哀嚎的打手們或扶或抬,迅速弄了出去,全程不敢多看白未晞一眼。
接著有兩個伶俐的侍女進來,飛快地將翻倒的椅子扶起,擦拭干凈濺落的茶水和血跡。
不過片刻,內室便恢復了之前的整潔,若非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血腥氣,幾乎讓人以為方才那場短暫的沖突只是幻覺。
胡四海親自搬來一張鋪著軟墊的靠椅,請白未晞坐下,又忙不迭地吩咐人重新沏了上好的新茶,并端來幾碟精致的點心和時令水果,小心翼翼地擺在她手邊的茶幾上,臉上堆著近乎諂媚的笑容:“姑娘稍坐,您要的東西,馬上就到,馬上就到。”
他轉身走到門口,對心腹低聲急促交代了幾句,那心腹連連點頭,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那心腹便捧著一個深藍色的布包袱回來了,解開包袱,里面是幾本厚薄不一、以藍布硬殼裝訂的冊子,書頁泛黃,邊角有些磨損,散發(fā)著一股陳年紙墨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氣息。封面上用工楷寫著《壽春縣志》,并標明了纂修年代和卷次。
“姑娘,這是調出來的近幾十年的縣志,您請看。”胡四海親自將冊子捧到白未晞面前,態(tài)度恭敬無比。
白未晞取過最上面那本,封皮上標注的年代,恰好是四十余年前,正是高家變故發(fā)生的大致時期。她翻開厚重的書頁,直接略過那些疆域、賦役的記載,目光精準地投向了記錄本地人物事跡的“義行傳”以及記錄災異、人事更迭的“大事記”、“雜記”等卷目。
縣志的編纂顯然頗為用心,記錄也算詳實。在“義行傳”中,她很快找到了關于高家的記載:
“……邑人高太德,性仁厚,好施與。歲饑,設粥廠以活饑民。途壞,捐金筑路,自城西至鐘離界,凡三十里,行人稱便。又建‘濟眾橋’于城東,利涉者眾。鄉(xiāng)人頌其德,咸稱‘高善人’……”
白未晞目光微凝,繼續(xù)翻閱。在記錄縣中大事的卷宗里,她看到了那幾年間關于吳國與北方勢力在淮西一帶拉鋸爭奪的零星記載,多是“某月,北軍游騎掠于城北三十里”、“某年秋,淮水溢,壞田舍”之類的簡短語句。
最后,她翻到了記錄刑獄或異常事件的“雜記”或“紀異”卷。這里的記載更為零散,有些語焉不詳,“……是年,有里中不肖子,暗通外寇,事泄,論罪,車裂,以儆效尤。”
她合上縣志,抬起眼,看向一直屏息靜氣守在旁邊的胡四海。胡四海被她看得一個激靈,連忙擠出笑容:“姑娘,可……可找到了所需?”
白未晞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緩步向外走去。
離開“四海閣”后,白未晞又找了一下陳老丈,經過老人家描述,她很快在城外一處倚著小山丘、藏風納氣的緩坡上,找到了高家的祖塋。
墓園規(guī)制不小,以矮墻圈起,內里松柏森森,雖有些枝椏已顯枯敗,但大致格局猶存,能想見當年氣象。與周遭一些已然荒草叢生、碑石傾頹的尋常墳冢相比,高家墓園顯然一直有人打理,并無太多衰頹破敗之相。
白未晞緩步其中,目光掠過一座座青石或白石墓碑。碑文清晰,記錄著高家歷代先人的名諱生卒,從太高祖到曾祖,再到高太德及其原配夫人,皆在此處。
一眼后望去,白未晞發(fā)現(xiàn)所有的墳墓前都有祭掃過的痕跡,清理過的雜草,碑前石制香爐里殘留著燃盡的香梗和少許紙灰,甚至有幾座墳前還擺放著已然干癟的果品。
然而,就在這一排規(guī)整的墓碑盡頭,緊鄰著一棵老松樹的位置,卻有一座孤零零的墳塋,格外扎眼。
它沒有墓碑。
只有一坯微微隆起的黃土,形狀尚算規(guī)整,上面覆蓋的草皮也與周圍無異,這座無碑墳塋前,同樣有著祭拜的痕跡。
沒有名姓,沒有稱謂,卻享受著與周遭有名有姓的墓主同樣,甚至可能更為用心的祭奠。
白未晞回到客棧時,天色已晚。她并未點燈,只是靜坐在窗邊的木椅上,看著窗外逐漸被暮色浸染。
淮水在遠處流淌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當最后一縷天光也被夜幕吞沒,房間內徹底暗下來時,她腰間的玉佩,開始散發(fā)出微弱的、只有她能清晰感知的陰涼氣息。
一團霧氣溢出,在她面前緩緩凝聚,最終顯現(xiàn)出高昱那略顯虛幻、帶著濃重迷茫與期盼的身影。
“姑娘……”高昱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今日……可有查到什么線索?”
白未晞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他的魂體上,聲音平靜無波:“有一些,我還去了你家祖塋。”
“墓碑俱全,皆有祭掃。”白未晞繼續(xù)說著,“其中一座,無碑,但也有祭拜痕跡。”
“無碑?!”高昱的魂體劇烈地波動起來,一座無碑之墳,在他高家規(guī)整的墓園里?!誰會葬在那里?為何沒有立碑?又是誰在祭拜?
“可知……可知那是……”他的聲音帶著顫抖。
“尚不確定。”白未晞打斷了他的猜測,直接問道:“壽春縣內,你可還有親故留存?”
高昱聞言,臉上露出一抹苦澀至極的慘笑,他用力地搖頭,虛幻的身影都因此顯得有些渙散:“沒有了……我‘醒來’后,找遍了……真的一個都沒有了。”
“還有兩日,便是清明。”白未晞抬眼,“屆時,祭拜者應會前往。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