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晞從袖袋里摸出幾枚銅錢,遞給那看車的店伙計。店伙計接過去,臉上笑開了花,連連躬身:“謝姑娘賞!姑娘明日若還想聽書,還來找俺!”
她牽著馬車,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里,沿著主街慢慢往前走。偃師城比之前路過的地方都熱鬧,客棧也多。她尋了家看起來寬敞些的,門口掛著“順來客?!钡幕献?,后院有能停馬車的地方,馬廄都干凈。
要了間上房,將馬車安頓好,白未晞便上了樓。躺在木床上的她腦子里出現了一個輿圖。她的圖里是以青溪村為中心然后開始往外擴的。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白未晞就起來了。她先去了后院,看了看老馬,添了些草料,這才出了客棧門。
清晨的偃師主街,許多鋪子剛卸下門板,伙計們打著哈欠在門口灑水掃地。街角的銀條鋪子也開了,那中年婦人依舊坐在石案后,正低頭整理著盤子里水靈靈的銀條。
白未晞走到鋪子前。
婦人抬起頭,看到她,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帶著點意外:“喲!姑娘,您真來了!” 她顯然還記得白未晞昨天那句簡短的“明天吃”,本以為只是句推脫的客套話,沒想到這看著清清冷冷的姑娘,竟真的記在心里,第二天一早就找來了。
“嗯。”白未晞應了一聲,目光落在那些白嫩嫩的銀條上。
婦人手腳麻利地拿起一個小陶碗,夾了幾根銀條進去,又撒上細細的鹽粒,淋上一點清亮的米醋,用竹筷拌了拌,雙手遞過來:“姑娘嘗嘗,俺家這銀條,就吃個鮮嫩爽口!”
白未晞接過陶碗,用筷子夾起一根。銀條入口,果然極其脆嫩,帶著蔬菜本身的清甜,鹽和醋恰到好處地引出了它的鮮味,口感清爽,正適合這初夏的早晨。
“姑娘是打南邊來的吧?”婦人搭話道,“昨天俺看您的馬車,跟咱們這兒的不太一樣?!?/p>
白未晞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吃完一碗,她又要了一碗,這次是準備帶走。婦人仔細地用干凈荷葉給她包好,系上麻繩。
付了錢,白未晞拿著包好的銀條,看了看天色尚早,便再次走向那家“偃師茶社”。
清晨的茶社,與昨日下午的熱烈有著不同光景。里面坐了約莫三四成客人,多是些起早遛彎回來的老人家,或者些不急著出工的閑散漢子。
昨日那熱情的店伙計一眼就瞧見了她,連忙迎上來,臉上還是那副討喜的笑容:“姑娘您又來啦!今兒個早,三國事兒得未時才開始呢。這會兒朱先生正說咱本地的老故事,‘尸鄉傳奇’,也精彩著哩!您聽聽?”
“好。”白未晞依舊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茶博士笑瞇瞇的招呼,“茶點可同昨日一樣?”
白未晞點了點頭。
這時,只見高臺上,站著一位年紀稍長、約莫五十上下、穿著半舊褐色長衫的先生。
他一臉精神,面前桌上同樣放著醒木和折扇。他清了清嗓子,朝臺下拱了拱手:
“列位老少爺們,偃師的鄉親們,早?。⌒±蟽褐烊手窘裨缜遗c諸位嘮嘮咱腳下這片土地的古老奇談,尸鄉故事!”
他聲音不高,卻自帶一股抓人的韻味,臺下原本有些散漫的聽眾,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
“話說,”先生“啪”一拍醒木,將眾人注意力牢牢吸引,“咱這偃師,古稱尸鄉,那可是夏商時候就有的老地名了!為啥叫這名兒?里頭有講究!” 他故意頓了頓,吊足了胃口,才慢悠悠展開折扇,輕輕搖動。
“老輩人傳下來說,當年商湯王伐夏,在這洛水之濱,咱這地方,打過一場大仗!那真是殺聲震天,血流不止?。 ?他聲音陡然拔高,手臂一揮,仿佛眼前就是古戰場,“仗打完了,尸橫遍野,怨氣沖天,攪得這方圓百里陰風慘慘,日月無光,活人都不敢從這兒過路!”
臺下一位穿著綢褂、像是本地小商戶的老者捋著胡子點頭,低聲對同伴道:“是嘞,俺打小就聽聞老南門外那片亂葬崗,早先邪性得很!”
朱先生聽到了這邊的低語,折扇朝老者方向虛點一下,接話道:“這位老哥說得在理!當時就是這么個情景!商湯王那是圣主明君啊,一看這不行,死者不得安息,生者不得安寧,長此以往,必成禍患。于是乎,他老人家親自下令,就在這戰場原址,修筑城邑,取名‘尸鄉’,意為‘安撫尸骸之鄉’!派了德行高深的大巫,設壇祭祀,超度亡魂!”
他講得繪聲繪色,臉上表情隨著故事變換,時而凝重,時而肅穆。臺下眾人都聽得入了神,連嗑瓜子、喝茶的聲音都小了。
“說來也怪,”先生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神秘,“自打這尸鄉城立起來,祭祀做完,那沖天的怨氣還真就慢慢平息了。陰風沒了,日月也清朗了。后來啊,這地方人煙漸漸稠密,就成了咱現在的偃師?!?/p>
他拿起醒木,又是“啪”一聲,“所以啊,列位,咱腳下這片土,那可是受過王命祭祀、安撫過古戰場英魂的寶地!別看現在太平繁華,底子里,還沉著一段金戈鐵馬的老故事哩!”
他這番講述,既有歷史的影子,又摻雜了民間傳說,講得聲情并茂,極富感染力。臺下頓時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怪不得俺總覺得咱偃師地氣穩當,原來還有這緣故!”一個挑夫模樣的漢子憨厚地說道。 旁邊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則若有所思:“《水經注》似有提及尸鄉,不想還有這般典故……”
朱先生笑瞇瞇地聽著眾人議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顯得很是自得。
白未晞靜靜聽著,目光掠過朱先生眉飛色舞的臉,又掃過臺下那些被故事吸引、神情各異的茶客。
她能感覺到,這茶社里的人對于腳下土地那份樸素的歸屬與遐想。這與她昨日感受到的、對于英雄傳奇的純粹激情,又有所不同。
直到朱先生又講了一段本地關于洛水河神的趣聞,早間的說書才算告一段落。
白未晞放下茶錢,起身離開。外面的日頭已經升高,街上愈發喧囂。她回到客棧,結算了房錢,套好馬車。隨后便驅車匯入人流,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