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吳十三他們離開的第二日,在子時的亂葬崗上,石棺蓋與墓壁碰撞的悶響就擴散開來,打破了夜的沉寂。
她的指尖先探出棺外,指甲縫里還嵌著三年前洛陽城的血泥。脖頸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向左轉了半寸,才帶動肩膀緩緩撐起,鎖尸鏈的斷口在月光下閃著冷冽的光。每動一下,關節里就發出如同生銹門軸般的吱呀聲,像是有鈍器在骨頭縫里來回摩擦。
她在棺邊停留了許久,意識像是被濃霧籠罩。
邙山的陰氣如同潮水般漫過腳踝,鉆進她破爛的衣袖。對此,她毫無知覺。這具身體出于本能在躲避光亮,墳頭那團青灰色的氣團能讓她四肢感到舒適,她腦海里卻是一片混沌。
“嗬……” 喉嚨里涌上一股腥氣,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捂,卻摸到滿掌黏膩的黑灰。那是鎖尸鏈上的朱砂符咒被掙斷時,灼燒皮肉留下的痕跡,正隨著陰氣的侵蝕慢慢褪去。
她邁開腳步,每一步都顯得蹣跚不穩,像是踩在柔軟的棉花上。歪歪扭扭的在墳堆間移動,裙角掃過叢生的野菊,花瓣簌簌落在枯骨上。亂葬崗的夜里從不缺聲音,餓狼在遠處嗥叫,新死的鬼魂在墳包里嗚咽,還有些不知名的東西在草窠里窸窣爬動。這些聲響鉆進她耳中,都變成同樣的頻率,單調而沉悶。
她在一座新墳前停下。墳頭沒有木牌,只用三塊石頭簡單壘起。土里還露著半截小孩的布鞋,上面繡著一朵歪歪扭扭的蓮花。她低下頭,鼻尖幾乎碰到墳土,那里有一縷極淡的熱氣,像冬日里即將熄滅的炭盆。
這種氣與墳頭的陰氣不同,帶著一絲甜腥,讓她喉嚨里的腥氣再次翻涌。
忽然,一片陰影掠過墳包。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那東西停在墳頂的芨芨草上,展開的翅膀足有巴掌大,每一片翅鱗都是一截指骨,指節處還留著刀劈的痕跡。它的頭是一顆被啃得只剩半邊的顱骨,黑洞洞的眼眶里閃著綠火,正低頭對著墳包噴氣。
骨蛾。
這兩個字突然出現在混沌的腦海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認得,就像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害怕天亮一樣。只覺得那東西翅膀扇動時,周圍的陰氣都在顫抖,而墳包里那縷熱氣,正被一點點抽出來,纏在骨鱗上慢慢變黑。
“娘…… 娘……”
細碎的哭聲從墳土里鉆出來,細得像一根蛛絲。她蹲下身,看見墳包的裂縫里飄出一個半透明的小影子,梳著雙丫髻,肚子癟得像一張紙。女童的魂體被骨蛾的翅膀扇得搖搖晃晃,每哭一聲,身上就淡下去一分。
骨蛾突然尖嘯一聲,翅膀猛地合攏。那些白骨鱗片瞬間立起,像無數把小刀子刮過女童的魂體。哭聲戛然而止,小影子劇烈地抽搐著,原本還算清晰的臉蛋變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兩只流淚的眼睛還亮著。
她的喉嚨里發出 “嗬嗬” 的聲響。
不是因為口渴,也不是因為寒冷。一種陌生的感覺堵在胸口,她看著那只骨蛾再次張開翅膀,看著那些指骨拼成的翅鱗上沾著亮晶晶的魂絲,看著女童的眼睛一點點黯淡下去。
“嗬!”
她猛地撲了上去。
指甲在月光下泛著青白,指尖還留著石棺里的土垢。她沒有章法,只是憑著一股本能撕扯骨蛾的翅膀,指骨撞在白骨鱗片上,發出玉石相擊的脆響。骨蛾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激怒,尖嘯著轉身反撲,顱骨撞在她的額頭上,將她掀翻在墳堆里。
腐爛的棺木碎片扎進她的后背,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她撐起上半身,看見骨蛾正低頭啃咬自己的手臂。那些鋒利的骨齒撕開皮肉,露出下面慘白的骨頭,連筋絡都清晰可見。她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覺得這只蟲子無比討厭,必須捏死才行。
她反手按住骨蛾的背,另一只手死死攥住它的翅膀根部。這一次用了巧勁,指尖準確地摳進翅膀與軀干連接的縫隙。骨蛾瘋狂地掙扎起來,翅膀拍打著她的手背,把皮肉打得綻開翻卷,露出森森白骨。
“娘……”
墳包里的哭聲又響了起來,微弱得像一根快要燒完的燈芯。
她低下頭,透過手臂上的血洞,看見女童的魂體正望著她。那雙即將熄滅的眼睛里,不知何時蓄滿了淚水。
“嗬……”
她加大了手上的力氣。
骨蛾發出凄厲的慘叫,翅膀根部的白骨開始松動。那些指骨拼成的鱗片紛紛脫落,掉在地上化成齏粉。她把整個身體壓上去,抵住骨蛾不斷扭動的軀干,任憑它的骨齒在自己肩膀上啃出深可見骨的傷口。
夜風里飄來野菊的苦味,混著亂葬崗獨有的尸臭味。不知過了多久,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
第一縷晨光像一把金刀,劈開了邙山的夜色。落在骨蛾身上時,那些白骨鱗片突然冒出青煙,原本堅硬的翅膀迅速軟化,像被泡爛的紙。骨蛾發出最后一聲絕望的尖嘯,整個身體在晨光中蜷成一團,最終化為灰燼,被風一吹就散了。
她癱坐在墳堆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卻吸不進一絲空氣。手臂此時已經不成樣子,皮肉被啃得坑坑洼洼,露出的骨頭在晨光下泛著死氣。肩膀上的傷口更深,幾乎能看見頸椎骨,但隨著陰氣的流動,那些破損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蠕動、愈合,留下淡粉色的新肉,與周圍慘白的皮膚格格不入。
“謝謝…… 姐姐……”
女童的魂體飄到她面前,對著她深深拜了三拜,每一次彎腰,魂體就透明一分。等抬起頭時,小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我要去找娘了。”
說完這句話,女童的魂體化作點點熒光,消散在晨曦里。
她看著那片光消失的地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正在愈合的手臂。腦子里依舊一片混沌,但那股堵在胸口的陌生感覺淡了些。她伸出手,指尖碰到墳頭上那朵野菊,花瓣上還沾著骨蛾的灰燼。
陽光漸漸爬上山頭,金輝漫過墳包時,她裸露的手背突然泛起白煙。像滾油里濺了水,皮肉下傳來細密的灼痛,讓這具身體的本能在尖叫 —— 必須躲開。她蹣跚著撲向墳后那片柏樹林,斑駁的樹影落在身上,灼痛感才稍稍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