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遠走后的第三個春天,邙山的晨霧里,她已經習慣了溪畔少了那個蹲在青石上畫影子的人。
她身上那件粗布裙,是從一座被掘開的墳塋里尋來的。當年從石棺里爬出來時,她穿的還是死時的素色襦裙,早已在三年的陰濕里爛得只剩些布縷,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碎絮。后來在邙山深處游蕩,她撞見個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土墳 —— 顯然是盜墓賊光顧過,棺蓋被撬在一旁,泥土里散落著些陪葬的衣物鞋帽。
那該是戶普通人家,墳里沒什么值錢物件,盜墓賊大概是失望了,只把棺中陪葬的衣裳胡亂扔在墳邊。有件半舊的粗布裙,針腳還算細密,只是沾了些泥污,領口和袖口都還算完整。旁邊還扔著條褪色的藍布腰帶,上面繡著朵歪歪扭扭的雛菊,線腳都快磨平了。
她那時雖混沌,卻也知皮肉裸露著會被樹枝刮得有些疼。見那些衣裳沒人要,又不像亂葬崗的尸衣那般沾著黑垢,便笨拙地拾起來換上。裙長了些,她就用那條藍布腰帶在腰上纏了兩圈系緊,倒也能蔽體。這幾年在山里蹭來蹭去,裙擺磨破了邊,布面也被荊棘勾出不少細孔。
她還是常去那片溪畔,只是不再盯著活物的血光。某次蜷在老樟樹下,恰逢月上中天,樹影里滲出絲絲縷縷的寒氣,像冰泉順著葉脈淌。她無意識地張口,竟覺喉嚨里的灼意淡了 —— 原來這陰寒之氣,竟也能填肚子。
后來她又發現,黎明的露水里藏著更清的氣。趴在草葉上舔食時,舌尖能嘗到點微甜,比生肉的腥氣順服得多。漸漸的,她不再瘋魔似的追獵,更多時候是蹲在背陰的石后,看晨露在草尖聚成珠,看月光在葉隙織成網。
她的腿能打彎了。不再是石棺里剛爬出來時的直挺挺,邁步時膝蓋會微微屈起,已有了幾分活人的弧度。關節 “咯吱” 聲也輕了些,像磨久了的門軸,添了點順滑。
正午的日頭依舊燙人,但已能在濃密的樹蔭里待著。某次聽見兩個采藥人說 “這株黃精得曬足三日”,她竟隱約懂了 “曬” 字的意思 —— 就是那讓皮膚發疼的光。
“小僵尸,在我根上趴了整月,可還舒服?”
忽有一日,頭頂傳來粗糲的聲音,像老樹皮在摩挲。她猛地抬頭,見那棵千年老樟樹的樹干上,裂開道巴掌寬的縫,縫里浮著張臉:眉眼是樹紋勾的,眼珠是兩團琥珀色的光,正慢悠悠地瞅著她。
她下意識地彈出指甲,青黑的尖在霧里閃了閃。這是她頭回見會說話的樹。
是的,她已經能聽懂些人話了。
“收起你那爪子吧。” 老樹精笑了,樹縫里落下來幾片枯葉,“我在這山坳里站了八百年,這山里的事兒就沒有我不知道的,況且我見過的僵尸可不少,你身上沒沾過人血,還算干凈。”
她聽不懂 “干凈” 是什么,但卻能感覺到這樹精沒什么惡意。她慢慢收回指甲,往樹根里縮了縮,把半個身子埋進腐葉堆 —— 這里比石縫暖和。
老樹精便成了她的 “窩”。
他教她認獵戶下的套子,說 “那鐵齒咬著腿,比道士的符還疼”;指給她看山壁上畫的黃符,說 “那玩意兒沾不得,沾了要燒得魂飛魄散”。他還說:“山下的人,不全是蘇文遠那樣給你畫影子的。有拿精怪煉丹的老道,也有剝僵尸皮做鼓的邪修,但也有好人,像山那邊的啞婆婆,總給過冬的狐貍留窩窩頭。”
她把 “躲鐵齒”“避黃紙” 刻在心里,至于 “好人壞人”,她還聽不明白。
一日,老樹精看著她脖子上的鈴鐺木牌,忽然開口:“你脖子上這木牌,上面刻的是‘白未晞’,是那個畫影子的人給你起的名字。你要是喜歡,以后便叫這個名兒。”
她愣住了,低頭看著木牌,又抬頭望向老樹精,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些波動。她記得蘇文遠,記得他遞木牌時的樣子,記得他畫影子時的專注。雖然不會說話,但她點了點頭。
于是老樹精開始叫她未晞。
他還教她認山里的植物樹木。“那是細辛,葉子像心形的,根能治風寒”“那是何首烏,藤上結的果子紫黑紫黑的,吃了能補身子”“那是斷腸草,看著好看,碰不得,沾了要出人命的”……
老樹精化不了人形,也不能動,逮著白未晞這個不嫌煩的,便什么都和她說。從山巔的積雪說到溪邊的卵石,從春天的花開說到冬天的落雪,仿佛要把八百年的見聞都一股腦兒地告訴她。
白未晞就靜靜地聽著,有時蹲在樹根旁,有時趴在樹枝上,脖子上的鈴鐺偶爾會 “叮鈴” 響一聲,像是在回應老樹精的話。她的腦子不再像以前那樣混沌,那些聽到的、看到的,都在心里慢慢沉淀。
入秋時,山風卷著枯葉掠過樹梢,空氣里漫開股清苦的藥香。白未晞循著那股氣味往山腰走,腳邊的野菊開得正盛,黃燦燦的花瓣沾著晨露。霧濃得化不開,她忽然撞上一個踉蹌的影子 —— 是個瘸腿漢子,背著個鼓鼓的背簍,正扶著樹干大口喘氣。他褲腳沾著深褐色的泥,腳踝腫得像個發面饅頭,褲管被血漬洇出深色的印子。背簍的繩結松了,里面的藥草滾出來,在地上鋪了片青黃,細辛的碎葉混著當歸的根莖,香氣愈發濃郁。
“哎喲…… 這黑風口的霧,真是要人命……” 漢子揉著腳踝,聲音里裹著疼,卻沒多少怨懟,倒像在跟自己念叨。
白未晞正想往樹后躲,老樹精說過,這世上其實最可怕的就是人,好人和壞人太難分辨了。
這時林子里突然炸起一聲低吼。一只灰毛畜生瘸著后腿竄出來,眼冒紅光,嘴角淌著涎水 —— 那不是狼,是只山狗精,后腿上還插著半截斷箭,血把毛黏成了硬疙瘩,每動一下都牽扯得箭桿顫顫巍巍。
山狗精顯然被傷痛惹急了,死死盯著漢子,喉嚨里滾著威脅的呼嚕聲,那股兇戾氣,像亂葬崗里搶食的野尸,腥臊得讓人反胃。漢子嚇得臉白了,慌忙摸出柴刀護在身前,手卻抖得厲害,柴刀 “哐當” 一聲撞在石頭上,火星子在霧里閃了閃。
白未晞皺了皺眉。
她不喜這山狗精身上的蠻橫。像以前搶她兔子的同類,眼里只有撕咬的光。那股戾氣鉆進鼻子,讓她喉嚨里泛起久違的躁 —— 不是餓,是嫌惡。
她往前挪了半步。沒做什么動作,只是渾身的毛孔里,自然滲出些極冷的氣。那是沉在骨血里的尸寒,比冬夜的冰潭還要陰,像突然掀開的冰窖門,周遭的霧氣都凝了凝。
山狗精的低吼卡在喉嚨里,尾巴 “唰” 地夾起來,看她的眼神像見了閻王。它嗚咽一聲,轉身拖著傷腿,連滾帶爬地鉆進了密林,斷箭刮過灌木叢,帶起一陣亂響。
漢子愣了愣,緩緩放下柴刀,轉頭看見樹后的白未晞,眼睛直了直。
“姑、姑娘?” 他撓撓頭,露出點不好意思的笑,“剛才那野狗…… 莫不是被你嚇跑的?”
白未晞沒說話,只是看著他。他眼里沒有蘇文遠的驚奇,也沒有獵戶的警惕,只有點憨厚的茫然,仿若山腳下吃草的羊。
漢子看清她的模樣,松了口氣 —— 雖面色白得像蒙了層霜,但眉眼周正。他大概當她是避世的山民,咧嘴笑時露出顆缺角的牙:“我叫阿福,走山貨的。每月給山那邊的孤老送藥。”
他從背簍里翻出塊油布,邊角磨得發毛,卻洗得透亮,上面還留著洗不掉的藥汁黃漬。“這天氣看著要落雨,姑娘,山里潮,你拿著擋擋。”
白未晞盯著那塊布。布面上的漿洗痕跡還在,摸上去糙糙的。她沒接,指尖卻微微動了動。
“拿著吧。” 阿福把油布往她懷里一塞,自己蹲下身撿藥草,指腹蹭過地上的細辛,沾了層細碎的絨毛,“我得趕在雨前翻過這山,李大爺的咳嗽藥不能耽擱。”
他瘸著腿,一步一顛地走遠了,背簍里的藥草晃出清苦的香。霧里飄來他哼的調,不成章法,卻像山澗的水,透著股活泛的甜。
白未晞捏著油布,軟乎乎的,還帶著點阿福手心的溫度。她往回走,路過老樟樹時,樹影晃了晃,幾片枯葉落在她肩頭。
“那是個好人。” 老樹精說,樹縫里的琥珀眼珠閃了閃。
白未晞沒應聲,把油布鋪在了常蹲的樹根上。剛鋪好,雨就來了,淅淅瀝瀝打在布面上,發出 “沙沙” 的響,像蘇文遠當年畫紙的聲音。
她蜷在油布里,聽著雨打布面的輕響,忽然覺得,這比趴在濕冷的腐葉堆里,舒服多了。
脖子上的銅鈴已經開始銹死了,搖起來只剩悶悶的 “哐當” 聲,草繩和木牌被老樹精的枝條輕掃過后,倒抵擋住了不少風雨侵蝕。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邙山的霧起了又散,樹葉綠了又黃。白未晞在老樹精的陪伴下,慢慢學著重新認識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