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晞回去的時候,剛走到月娘家院外時,就聽見里面傳來石生的聲音,帶著幾分猶豫和試探。
“月娘,我知道…… 今天讓你受委屈了。” 石生的聲音有些干澀,“往后,有我在,不會再讓別人這么欺負你。”
白未晞的腳步頓住了。她能聽出石生話里的認真,那不是普通的安慰,帶著點不一樣的意思。
院子里靜了片刻,才傳來柳月娘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石生哥,謝謝你。但這話…… 別再說了。”
“為啥?” 石生滿是不解,“月娘,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沒有!” 柳月娘的聲音突然拔高,又猛地頓住,像是嚇到了自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重新開口,聲音輕得像要飄走,“如果我做了什么或者說了什么讓你產生了誤會,我向你道歉,以后我會注意的。”
“月娘!” 石生的聲音里帶著受傷,“你為什么要說這樣話?!”
“石生哥,你走吧,以后…… 別再說這些了。”
院子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能隱約聽到石生沉重的呼吸聲。白未晞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直接進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到石生的腳步聲響起,一步步朝著門口走來。白未晞往旁邊挪了挪。
門 “吱呀” 一聲開了,石生低著頭走出來,肩膀垮著,往日里挺直的脊梁像是被什么東西壓彎了。他猛地抬頭,正好對上白未晞的目光,愣了一下,隨即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說話,只是對著她點了點頭,然后轉身,一步步朝著村外走去,背影落寞得很。
白未晞看著他走遠,才推開虛掩的院門走進去。院子里很安靜,只有西邊的窗紙被風吹得輕輕作響。
她走到屋門口,沒敲門,直接掀了門簾。就見柳月娘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壓抑的哭聲從臂彎里傳出來,聽得人心頭發緊。
白未晞沒說話,走到桌邊,拿起桌上的水壺,倒了碗水放在她手邊。
柳月娘猛地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臉上還掛著淚珠,看到是她,慌忙用袖子去擦。
“未晞…… 你咋來了?” 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濃的鼻音。
白未晞看著她,淡淡開口:“聽見了。”
柳月娘的臉瞬間漲紅,又變得煞白,嘴唇動了動,終究什么也沒說。她低下頭,雙手緊緊攥著衣角,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砸在粗布衣裳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爹爹臨終前咳血的模樣在眼前閃回,那帕子上的暗紅像烙鐵一樣燙著她的心。她不能拖累石生,更不能讓他將來像自己當初送別爹爹一樣送別自己。
柳月娘吸了吸鼻子,端起碗,卻沒喝,只是捧著碗,任由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夕陽的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她身上,卻暖不了她此刻冰涼的心。
白未晞沒再說話,就坐在旁邊的板凳上,安安靜靜地陪著。有時候,不說比說更有用。
柳月娘的咳嗽聲是從后半夜開始的。
起初只是壓抑的輕咳,像被什么東西堵在喉嚨里,一聲接著一聲,裹在被子里也能聽見悶響。天快亮時,咳得越發厲害,她慌忙摸黑爬起來,抓起枕邊的帕子捂嘴,肩膀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等咳勁過去,窗紙已經泛白。她對著窗欞看帕子,上面沾著幾點暗紅,像濺上的朱砂。手一抖,帕子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撿,指尖觸到那處濕痕,涼得刺骨。
白日里,她像沒事人一樣。只是做針線活時,針腳越來越密,幾乎沒停過。白未晞的屋里已經堆了不少她做的東西:三雙布鞋,兩雙棉的一雙單的,鞋底納得厚厚的,針腳勻得像尺子量過。四件短打,有粗布有細布,袖口褲腳都縫了雙層邊。還有兩雙棉襪,襪頭縫得特別厚實。
這天午后,白未晞從山里回來,剛進門就看見柳月娘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著鞋底,頭埋得很低。陽光落在她背上,能看見肩膀在微微發顫。
“咳咳……” 柳月娘猛地側過身,用袖子捂住嘴,咳得腰都彎了下去。手里的錐子掉在地上,發出 “當啷” 一聲。
白未晞把獵物往墻上一掛,走過去。
柳月娘咳完,抬起頭,臉憋得通紅,額頭上滲著細汗。她看見白未晞,慌忙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拿起錐子要繼續干活:“你回來了。”
“嗯。” 白未晞應了一聲,目光落在她手邊的竹筐里。里面放著剛剪好的鞋樣,已經夠做五六雙鞋了。
柳月娘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手往筐里攏了攏:“閑不住,多做幾雙,山里冷得早。”
白未晞沒說話,轉身去倒水。剛拿起水壺,就聽見身后又是一陣咳嗽。這次咳得更急,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她回頭,看見柳月娘正往灶房跑,手里緊緊攥著那塊帕子。
等柳月娘從灶房出來,眼睛紅紅的。她走到竹筐邊,拿起鞋樣要剪,手卻抖得厲害,剪刀怎么也落不下去。
白未晞把水碗往桌上一放,聲音很平:“你是不是生病了?”
柳月娘的手頓住,沒回頭:“沒有,老毛病了,換季就咳嗽。”
“咳血也是老毛病?”
這話一出,柳月娘像被釘住了。她慢慢轉過身,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你…… 你咋知道?”
她明明每次都把帕子洗得干干凈凈,晾在最隱蔽的角落。
白未晞沒回答,只是看著她。
柳月娘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不是小聲抽泣,是放聲大哭,肩膀抖得厲害,手里的剪刀 “哐當” 掉在地上。
“我爹當年就是這樣……” 她哽咽著,話說不完整,“一開始也是咳嗽,后來就咳血…… 一天比一天重,最后…… 最后就起不來了……”
白未晞看著她哭,等她哭聲小了些,才開口:“收拾收拾,明天我帶你出去看病。”
“不去了,村里的老人都說,是肺癆…… 治不好的……” 她用袖子抹著臉,淚水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淌,“死,我也要死在青溪村……”
“先去看。” 白未晞打斷她,語氣沒什么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勁,“看完了,咱再回來。”
柳月娘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對上白未晞的眼睛。那雙眼睛很靜,卻透出不容置疑。
她低下頭,看著地上的剪刀,手指摳著衣角,半晌才輕輕 “嗯” 了一聲,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白未晞拿起桌上的水碗,遞過去:“喝點水。”
柳月娘接過來,手還在抖,水灑出來不少,落在手背上,冰涼一片。
這天晚上,柳月娘沒做針線活。她坐在燈下,翻出一個舊包袱,把幾件自己的衣裳疊進去。疊得很慢,疊了拆,拆了又疊。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包袱上,白花花的一片。
后半夜,她又咳了起來。這次沒那么急,咳完了,她看著帕子上的暗紅,沒像往常那樣慌張。她把帕子疊好,放進包袱角落,然后躺回床上,睜著眼睛看屋頂,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第二天一早,白未晞來叫她時,柳月娘已經站在屋門口,背著包袱,頭發梳得很順,穿著一件半舊的藍裙。
“走了。” 白未晞扛起背簍,里面放著水和干糧還有一些藥材。
柳月娘點點頭,跟著她往外走。路過石生家院外時,她腳步頓了一下,往里面看了一眼,院門關著,沒什么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