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車進黃土鎮時,日頭已經擦著西邊的山尖了。鹿鳴熟門熟路地把車趕到鎮東頭的 “迎客來” 客棧,掌柜的見他們帶著個病人,給安排了個帶院子的跨院,總共三間房。
“我跟石生哥一間,你們仨一間。” 鹿鳴放下車簾,指了指靠東的兩間房。
白未晞點點頭,扶著柳月娘進了中間那間房。屋里擺著兩張木床,靠墻還有張條桌。林青竹手腳麻利,從包袱里拿出褥子鋪在床上,柳月娘在旁邊幫忙抻被角,白未晞則把藥包和瓦罐放在條桌上,又找了塊布擦起桌子來。
“我去熬藥。” 林青竹鋪好床,拎起瓦罐和藥包就往外走,“正好院子里有石臺,省得在屋里熏著。”
柳月娘叮囑:“火小點,別熬糊了。”
林青竹應著去了院角,蹲在石臺上生火。藥罐剛坐上,她就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舔著罐底,很快就有清苦的藥味漫出來。
屋里,白未晞剛把另一張床鋪好,就聽見院外傳來爭吵聲。
“哪來的野丫頭,敢在這兒熬藥?我們家小姐懷著身孕,聞不得這味!”
“這院子是我們先定下的,我姐姐生病了必須吃藥!” 是林青竹的聲音,帶著急勁。
白未晞立即往門外走去,柳月娘也趕緊跟上。剛到門口,就看見個穿青布衫的婆子正抬腳往藥爐上踹。
白未晞手腕一揚,腰間的鞭子 “嗖” 地飛出去,鞭梢精準地纏住婆子的腳踝。她往回一拽,婆子尖叫著被拖倒在地,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屁股蹲,疼得齜牙咧嘴。
“你敢打人?” 一個穿著水綠色綢裙的年輕女子扶著腰站在臺階上,用帕子捂著鼻子,正是柳家小姐柳玉茹。她身后跟著兩個家丁模樣的壯漢,見狀立刻就要往前沖。
“住手!” 鹿鳴和石生聽到動靜從東廂房跑出來,鹿鳴抄起墻角的扁擔,石生攥著拳頭,兩人往白未晞身邊一站,兩個漢子擋在前面,氣勢一下子壓了過去。
柳玉茹帶來的兩個家丁腳步頓住了。白未晞手里的鞭子還在微微晃動,鞭梢沾著點塵土,眼神冷得像冰。鹿鳴和石生雖然穿著粗布衣裳,可常年在山里勞作,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一看就不好惹。家丁對視一眼,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 真要動手,他們倆未必占得著便宜。
“反了反了!” 柳玉茹氣得發抖,指著白未晞罵,“哪來的粗人,敢動我的人?知道我是誰嗎?”
“玉茹,體諒一下吧。” 北廂房的門 “吱呀” 開了,一個五十出頭的老者走出來,穿著半舊的藍布長衫,袖口磨得發毛。他身后跟著個七八歲的小子,梳著總角,怯生生地拉著他的衣角。
柳玉茹的火氣一下子轉了方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張仲遠,我叫你一聲公爹是給你臉了!你倒會做好人,我現在聞著這藥味就惡心,跟你身上這股散不了的臭藥味一樣!要不是你兒子死了,看你可憐…… 哼,早把你趕出去了!”
張仲遠的臉瞬間漲紅,嘴唇哆嗦著:“你怎么能講出這樣的話?若不是你……”
“若不是他沒用,給李太后瞧病都瞧不好,你們父子能被罷官?” 摔在地上的王婆子爬起來,捂著腰尖著嗓子幫腔,“現在可不是當年在太醫院當醫官的時候了!你兒子死了,你跟這小拖油瓶,還不是得靠我們家小姐活著?”
那小子嚇得往張仲遠身后縮了縮,小聲喊:“爺爺……”
張仲遠摟著孫子,氣得渾身發抖:“我兒子是被你們逼死的!他心里郁氣難平,你們又每天落井下石,冷嘲熱諷,他才會借酒消愁…… 才會失足落水!若不是為了你肚子里他留下的這點骨血,我張仲遠憑著一手醫術,去哪不能討口飯吃?”
“喲,還真當自己是神醫了?” 柳玉茹冷笑一聲,“醫術好?好咋沒把你兒子教好,怎么沒能治好太后的病?我看就是浪得虛名!現在跟我這兒裝硬氣,有本事別跟著我們回柳家啊!”
“你…… 你……” 張仲遠指著她,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栽倒。小子趕緊扶住他,仰著小臉瞪柳玉茹:“你壞!不許說我爺爺!”
“小雜種,還敢瞪我?” 柳玉茹抬腳就要踢,被王婆子攔住了。
“小姐別動氣,仔細身子。” 王婆子轉向張仲遠,惡聲惡氣地說,“老張頭,識相點就帶著你這寶貝孫子回屋去,別在這兒礙眼!惹惱了小姐,有你好果子吃!”
石生在廊下聽得眉頭緊鎖,悄悄對柳月娘說:“這女人太過分了,哪有這么對長輩的?”
柳月娘也紅了眼眶,輕輕拍著胸口順氣 —— 剛才的爭吵讓她又開始咳嗽。她總算聽明白了,這老者原是太醫院的醫官,兒子跟他一起被罷官,后來沒了,這孕婦應該是續弦,帶著身孕要回娘家,老者不放心她肚子里的孩子才跟著,卻被這般折辱。
白未晞走到青竹身邊,看了眼瓦罐里的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她把藥倒出來,遞給柳月娘,然后對張仲遠說:“藥渣子倒哪?”
張仲遠愣了愣,指了指院角的灰堆。
白未晞拎起藥渣往外走,經過柳玉茹身邊時,腳步沒停。王婆子還想攔,被她一個眼神掃過去,又縮了回去。
等白未晞回來,柳玉茹已經被王婆子扶回房了,院子里總算安靜下來。
張仲遠對著白未晞拱了拱手,聲音有些澀:“抱歉,失禮了。”
“與你無關。” 白未晞淡淡道。
林青竹嘟著嘴:“那女人太壞了,還有那個老婆子,說話跟刀子似的。”
鹿鳴蹲在石臺上添柴,哼了一聲:“看她那樣子,家里怕不是有倆臭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張仲遠嘆了口氣,拉著孫子回了屋。門關上的瞬間,隱約傳來小子的哭聲,還有老者低低的安慰聲。
柳月娘喝了藥,咳嗽漸漸止住了。她看著北廂房的門,輕聲道:“那張大夫看著像個好人,咋就落得這般境地……”
石生攥了攥拳頭:“世道就是這樣,好人不一定有好報。”
白未晞沒說話,坐在廊下的石階上,看著院墻上的月影。她想起張仲遠剛才氣得發抖的手,想起那小子怯生生的眼神,又想起柳玉茹那張刻薄的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鞭柄。
夜漸漸深了,跨院里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西廂房和北廂房都沒再點燈,想來是都歇下了。
第二天一早,林青竹去牽騾子時,看見張仲遠正蹲在院角給孫子梳頭。小子的頭發有點亂,他梳得很仔細,嘴角帶著點笑意,瞧著倒比昨晚舒展多了。
“張大夫早。” 林青竹打了聲招呼。
張仲遠抬頭笑了笑:“早,姑娘。”
剛說完,西廂房的門就開了。柳玉茹打著哈欠走出來,看見張仲遠,臉立刻沉了:“大清早的在這兒礙眼,不會去別處待著?”
張仲遠沒理她,牽著孫子往外走,經過白未晞他們身邊時,停下腳步:“姑娘若是不嫌棄,老夫略通醫理,可為這位姑娘看看脈象?”
柳月娘愣了愣,看向白未晞。
白未晞點頭:“多謝。”
張仲遠坐在石階上,給柳月娘把了脈,又看了看舌苔和藥方后,沉吟片刻道:“方子開的不錯,按時吃藥。只是還需靜養,莫要動氣。” 他從懷里摸出個小紙包,“這是我自己配的潤喉丸,含著能舒服些,不值錢的東西。”
柳月娘接過紙包,連忙道謝。
王婆子在旁邊陰陽怪氣地說:“喲,前醫官還給人瞧病呢?可別把人瞧壞了,賠得起嗎?”
張仲遠沒接話,只是對柳月娘道:“記得忌生冷。” 說完便牽著孫子往外走了。
柳玉茹看著他們的背影,啐了一口:“假好心。”
白未晞站起身,對鹿鳴說:“收拾東西,該走了。”
騾車駛出客棧時,白未晞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張仲遠牽著孫子站在街角,那小子手里拿著個剛買的糖畫,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張仲遠也看見了她,遠遠地點了點頭。
林青竹趕著騾子,嘴里還在念叨:“那柳小姐真討厭,張大爺多好的人啊……”
“別氣了。” 柳月娘拍了拍她的手,“路還長著呢。”
石生在旁邊接口:“這種人,總有她吃虧的時候。”
白未晞沒說話,只是往車后看了一眼,黃土鎮的輪廓漸漸模糊。她把張仲遠給的潤喉丸遞給柳月娘:“含著吧。”
柳月娘剝開紙包,取出一粒放進嘴里,淡淡的薄荷味在舌尖散開,喉嚨里的赤痛被緩解。心中對張仲遠的感激又加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