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得過么?”白未晞的聲音比往常低了些,帶著剛褪去過激力量的沙啞。人參娃娃那點紅影正拼命往溶洞左側的石縫里鉆,細弱的根須在青苔上拖出淺淺的痕。
她足尖猛地蹬地,身形在空中劃過道殘影,四米開外的石縫前,裙擺掃過濕漉漉的青苔,只帶起一聲極輕的“沙沙”。石縫窄得僅容半只胳膊探入,黑黢黢的深處,兩點綠光正簌簌發抖——是人參娃娃的眼睛,方才那點兇戾早被驚得散了,只剩純粹的慌。
“出來。”白未晞伸出手,指尖離石縫還有半尺,石縫里突然竄出團紅影,小家伙頂著兩片葉子,小嘴張得老大,露出尖尖的牙,竟想往她手背上咬。
白未晞手腕翻得比風快,一把攥住了那兩片嫩葉。葉子像浸過晨露的藤蔓,被攥住的瞬間劇烈扭動,帶著底下的紅身子在她掌心亂蹦,發出“吱吱”的尖嘯,聲兒里全是氣急敗壞怒。
“再動,就把你葉子摘了。”她的聲音沒什么起伏,指尖卻微微收了力。人參娃娃頓時僵住,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翻涌著恨,卻再不敢妄動——靈物的葉是命根,摘了便要損去大半元氣,它比誰都清楚。
白未晞從背簍里抽出根青藤,是進山時順手扯的,藤皮堅韌,原本想用來捆野物。她把人參娃娃的紅身子纏了兩圈,藤結打得緊實,只留兩片葉子在外頭。小家伙被捆得像個紅粽子,塞進背簍時還在亂扭,竹條被它撞得“咯吱”響,卻怎么也掙不開。
“老實點。”白未晞拍了拍背簍底,聲音不高,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穩。背簍里的掙扎瞬間停了,只剩那兩片葉子還在輕輕顫,像憋著股不敢發作的氣。她知道這精怪心思深,留著它在眼皮子底下,總比讓它在暗處搗鬼強。
做完這些,她才轉過身,真正看向石臺上的綠傘。
火把早已熄了,溶洞里的光全來自那傘。碧色的光淌在石臺上,像攤化了的翡翠,把深潭的水也染的開始發綠。
吸引她來青溪村的,就是這股氣息。
從初進山時的若有若無,像風里飄的野花香。到東山深處的日漸濃郁,再到此刻近在咫尺的醇厚——她終于走到了這氣息的源頭。
白未晞跨過石階,走上石臺,伸出手。
指尖剛碰到傘面的剎那,像被烙鐵燙了下,一股鉆心的麻順著胳膊竄上頭頂。眼前的溶洞猛地碎了,濕冷的空氣、深潭的水光、背簍里的動靜,全被一股腥甜的風卷走。
再睜眼時,腳下踩著的是黏膩的血泥,沒到腳踝,腥氣直沖腦門,混著鐵銹和腐爛的味兒。遠處的廝殺聲浪翻涌過來,有人被砍掉胳膊,發出殺豬般的嚎叫。有匹戰馬前腿被劈斷,轟然倒地時壓碎了旁邊兵卒的脊梁骨,白花花的骨髓濺在血泥里。
一個穿破道袍的男人蹲在尸堆里,頭發亂得像草,正用根磨尖的人骨,小心翼翼地從顆爛掉半邊的頭顱里挑東西。尸堆縫里滲著暗紅的血,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油光,幾只綠頭蒼蠅在他鼻尖嗡嗡轉,他眼皮都沒抬一下。
“嘖,這煞氣夠沖。”男人低笑,聲音像生銹的鐵片在刮木頭,“比去年在長安城外挖的萬人坑,純多了。”
白未晞看清他腰間木牌上的“陰九”二字。她想跑,雙腿卻像灌了鉛;想喊,喉嚨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這幻境把她釘成了動彈不得的看客,只能眼睜睜看著。
畫面突然晃了晃,變成間漏雨的破廟。屋頂的窟窿漏下灰黃的光,照在陰九身上。他正把堆破爛往陶釜里扔:染血的戰旗、爬滿白蛆的裹尸布、還有些從瘟疫死者身上扒的衣裳,堆在一起像團爛肉。他往釜里倒了些黑糊糊的東西,腥氣頓時漫開來,墻角結網的蜘蛛“唰”地縮成了黑球,順著墻縫溜得沒影。
“還差點意思。”他瞥了眼廟外哭嚎的災民,眼里沒什么溫度,倒像是在看缸里待腌的咸菜,“這滿城的怨毒,得再熬四十九天。”
一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跌進來,懷里揣著半塊發霉的餅,看到釜里翻滾的綠霧,嚇得尿了褲子,哭得渾身發抖。陰九拎起孩子后領,跟提只兔子似的往釜邊湊,孩子的哭聲快把廟頂掀了。他指尖在孩子細得像柴禾的手腕上蹭了蹭,忽然松了手。
“罷了,娃娃的怨氣太淺。”他抹了把臉,手上的血污蹭得滿臉都是,眼里閃過點什么,快得抓不住,“等‘夙愿’成了,這點軟心腸,遲早要了我的命。”
白未晞這才瞧見他腳邊那截黑木頭,紋路里滲著血絲,像根剛從活人身上剜下來的骨頭。陰九拿起木頭,用刀削出根傘骨,眼神專注得像是在給剛出生的娃做襁褓,刀滑了一下,在指腹劃出血,血滴在木頭上,竟暈開一朵小小的血花,“滋”地被吸了進去。
十年光陰像翻書似的跳過。
斷魂谷的風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臉生疼。陰九站在塊黑石上,頭發白得像堆雪,臉上溝壑縱橫,可那雙眼睛亮得嚇人,像兩團燒在墳頭的鬼火。他跟前飄著把綠傘,傘骨黑得發烏,隱隱有血珠滲出來。傘面深綠色,上面爬滿細細的紋路。
“成了……”他聲音發顫,不是怕,是饞。手指剛搭上傘柄,整個人猛地一哆嗦,像被抽了筋,卻又笑得咧開嘴,露出黃黑的牙,“終于成了……”
這動靜太大,把那些躲在深山里斬妖除魔的道士全招來了。
龍虎山的老道們捏著雷符趕來,黃紙符上朱砂畫的雷紋閃著光,領頭的老道胡子都吹起來了:“此等霍亂陰陽的兇物,留著必成大患,當劈碎之以儆效尤!”
純陽宮的劍修們提著劍追過來,劍光在谷里閃得像流星,他們練的是純陽劍氣,最厭惡這種陰邪玩意兒,為首的年輕修士冷著臉:“此傘吸噬生魂,與邪魔無異,豈能留世?”
茅山的修士也來了,背著黃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全是法器,他們又怕又想要——這傘屬于陰物,要是能弄到手研究研究,說不定能讓自家的驅鬼術更厲害,領頭的中年修士搓著手:“先擒下再說,或許能凈化了……”
亂世里這些門派本就不對付,這回倒奇了,竟湊成伙,黑壓壓一群人往斷魂谷涌,目標就一個——陰九的命,還有那把傘。
“永寂……永寂……”陰九望著傘底下那片黑沉沉的影子,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樣就沒人能傷著我了……”
他想起洛陽城破那天,媳婦把重傷的他藏進死人堆,并將最后塊餅塞他懷里,轉身就往亂兵堆里沖,紅裙在刀光里像朵炸開的花。想起師門被瘟疫端了那天,師父咳著血塞給他半卷破經,說“活著比啥都強”。想起這些年見過的餓死鬼、白骨堆、燒塌的屋……原來他費十年功夫煉的不是啥兇器,是個能把自己裹起來的殼,跟烏龜似的,殼再硬,心里還是空的。
“可這殼……真他媽冷啊。”他把臉貼在傘面上,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綠傘輕輕抖了抖,像在給他順氣,傘面的綠光柔和了些,映得他老淚縱橫的臉忽明忽暗。
他抓起傘,猛地往旁邊石頭上戳。傘尖剛碰到石頭,那石頭就迅速的化掉了,冒出綠煙,帶著股蝕骨的腥。陰九看著這光景,眼里閃過絲怯,跟著就被瘋勁蓋了過去:“蝕得透頑石……吸得走魂魄……你比我狠多了……”
“這世道對我不仁不義,我憑什么對它心軟?”陰九舉著傘,對著谷里的風喊,聲音被刮得破破爛爛,“從今往后,我陰九的命我自己說了算!誰敢擋道……”
話沒說完,遠處傳來“咚咚”的腳步聲,還有法器碰撞的脆響——人來了。
陰九覺得自己剛才的話就像個笑話。
他再厲害,手里有傘,可架不住對方人多。龍虎山的雷符跟不要錢似的往他身上砸,“噼啪”的雷光炸得他衣衫焦黑;純陽宮的劍氣刮得他臉皮生疼,一道血口子從額頭劃到下巴。茅山的道士念著咒,黃符貼在他背上,“滋啦”冒煙,讓他渾身發麻。他被打得渾身是傷,全靠對地形熟,還有那傘的邪門法子——噴股綠瘴開路,叫些陰兵晃對方的眼,戳人家一下就能吸點力氣續命,這才殺出血路逃了。
追的逃的纏了好幾個月,荒山野嶺里打,破城里打,連墳堆里都打過。陰九的傷越來越重,咳出來的痰都帶著血,有時候咳得直不起腰,得扶著傘柄才能站穩,眼看就撐不住了。
最后他被堵進斷魂谷深處一個溶洞里,這洞是地震震出來的,里面黑沉沉的,滿是陰氣,正是地脈的陰眼所在。追來的人里,還剩五六十個厲害角色,都是各派的精英,堵在洞口,手里的法器閃著光,像圈燒紅的鐵,非要他的命不可。
陰九背靠著陰眼,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他突然哈哈大笑,笑聲在洞里滾來滾去,又悲涼又憤怒:“你們天天喊著正道,這亂世里,你們跟那些屠城的兵將有什么兩樣?搶地盤,爭名利,見了好處就紅了眼!這傘是亂世里磨出來的刀,輪得到你們這些偽君子來搶?”
要同歸于盡了。他捏碎了自己苦修多年的陰丹,那點本源力氣全灌進綠傘里,拼命扯著洞里的陰氣,發動了禁術“九幽地脈煞”。這不是什么精巧的陣法,就是同歸于盡的絕陣,用自己最后的命,拖著這些人一起爛在這陰眼里。
剎那間,溶洞里成了陰曹地府。刺骨的寒氣像海嘯似的涌過來,見什么凍什么。龍虎山的雷符剛掏出來就滅了,符紙硬得像冰。純陽宮的劍“咔嚓”凍成了碎片,劍氣散得無影無蹤。茅山的符箓“滋啦”一聲就化了,墨跡在冰面上流成黑淚。慘叫聲此起彼伏,那五六十個道士,肉啊骨頭啊都僵了,魂魄也凍成了渣,粘在洞壁上,成了新的印記。他們的法器、碎骨頭被陰氣裹著,成了洞的一部分。而他們心里那股子恨——對陰九的恨,對彼此的怨,對這亂世的憤——就成了后來那道能勾人發瘋的怨毒,畢竟到死都憋著口氣,沒處撒。
他還想說啥,突然咳得直不起腰,咳出的血滴在傘面上,“嗖”地就被吸進去了。陰九看著自己的手,瘦得跟鬼爪似的,裂開的地方滲著黑血——十年煉傘,他的精氣神早就被這傘吸得差不多了,與其說是他煉傘,不如說是傘在慢慢吃他。
“原來……還是要死的。”他笑了笑,比哭還難看,“也好,總算留下點東西……”
幻境“啪”地碎了,像塊被砸爛的鏡子。
白未晞猛地回神,還站在溶洞里,指尖還搭在那把綠傘上。掌心的傘面燙得厲害,綠得像活了過來,在她手心里輕輕動著,帶著股說不出的委屈,像個被全世界欺負過的孩子。
她總算明白這傘為啥叫“夙愿”了。就是個在亂世里熬日子的人,用十年血汗攢出來的念想,打造出一座孤零零的堡壘,想靠著它活下去,想憑著它喘口氣。
“你……”她剛想說話,綠傘突然劇烈地抖起來,傘面的綠深得發黑,像有無數冤魂在里面哭嚎,震得她指尖發麻。
背簍里的人參娃娃透過竹條縫隙,尖聲叫:“它要醒了!要殺你了!這傘吸了太多命,早就成了兇物!”
白未晞沒松手。她能感覺到,這傘的抖里,除了兇勁,更多的是委屈和孤單,慌得不知該怎么辦才好。那些被它吸進去的怨毒,那些纏著它的戾氣,說到底,不過是陰九和那些逝去生靈的苦。
她輕輕握住傘柄,低聲說:“我知道……你不好受。”
綠傘慢慢不抖了,傘面的綠也柔和了些,像被順了毛的貓。一縷細細的意念順著指尖飄過來,怯生生的,帶著點黏人勁兒,像只剛被收留的流浪狗,在她掌心蹭了蹭。
白未晞向外走去,抬頭望向洞口,晨光從藤蔓縫里鉆進來,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她忽然想起陰九最后那句話,他留下的這東西,哪是物件,分明是個沉甸甸的念想。
她不知道這把傘會陪著她走向哪里。但她清楚,從握住這把傘開始,她的命就跟那個亂世里掙扎的方士,跟這把藏著太多悲歡的“夙愿”,纏在一塊兒了,解不開,也甩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