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的雪,是青溪村冬藏里最軟的一次。
白未晞推開門時,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淌水,一滴一滴砸在窗下的青石板上,雪已經停了,天卻更冷,空氣里飄著股甜香。是村里人在煮八寶粥,糯米混著紅豆、花生等在陶鍋里咕嘟了半宿,香氣漫過整個村子。
她披上月娘前幾日給她做好的斗篷,這具軀殼本不畏寒,可穿慣了薄衫的肩頸,竟漸漸習慣了這層暖意。
村子里早熱鬧起來。王寡婦正站在院門口翻曬臘肉,繩上掛著的豬肋條油光锃亮,她用布巾擦著油,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見白未晞出來,揚聲喊:“未晞姑娘,來嘗嘗我家的臘肉?剛熏好的,咸淡正好!” 白未晞停在巷口,搖了搖頭:“不了,月娘說給我留了粥。”她的目光落在王寡婦手里的布巾上——那布巾磨得發毛,邊角卻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你這姑娘,總客氣。”王寡婦笑著往她手里塞了塊,油蹭在布巾上,留下個印子,“拿著!這臘肉配粥才香,我家孩子今早就著粥吃了兩大碗。”
白未晞接過臘肉,指尖沾了點油,涼的。她低頭聞了聞,煙熏的焦香混著肉脂的敦實。
“謝謝。”她輕聲說,轉身往石生家走——月娘昨兒說今早煮了臘八粥,讓她過去吃。 石生家的院門沒關,灶房的煙囪正冒著白汽,淡灰色的煙柱被風扯得細長,卻舍不得散。月娘蹲在灶前添柴,火塘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她鬢角的碎發都泛著暖黃。她手里攥著根麻線,線軸在膝頭轉著,線穿過布片的孔,發出“沙沙”的響。
“來了?”柳月娘抬頭笑,眼角的細紋擠在一起,“粥在陶鍋里溫著,我給你留了碗稠的,多放了紅糖。”她把手里的針線往灶臺上一放,起身要去盛粥,卻被白未晞按住了手。
“我自己來。”白未晞走到灶臺邊,陶鍋的蓋子燙,她墊著布掀開,甜香瞬間涌出來,糯米在鍋里脹得圓滾滾,紅豆沉在底。她盛粥時,指尖擦過鍋沿,竟下意識縮了縮——這具軀殼早不怕燙,可指尖的本能還在。
石生蹲在院里修犁,犁頭銹了,他用砂紙磨著,火星“噼啪”跳起來,落在雪地上,瞬間滅了。“未晞,你看我這犁修得咋樣?”他舉著犁頭笑,鼻尖沾著點灰,“等開春雪化了,就能翻地種粟米,今年定要比去年多收兩擔。”
白未晞端著粥走到門口,看他磨犁的手——指節粗,虎口有層厚繭,磨砂紙時胳膊上的筋繃著,是常年勞作的樣子。她喝了口粥,紅糖的甜混著糯米的軟,暖得喉嚨發輕:“比之前的亮。”
“那是!”石生得意地揚下巴,“我新砂紙是我讓鹿鳴去鎮上時特意換的,李大叔用他編的筐換了斤糖,王嬸把她家雞下的蛋換了塊花布,說要給孫女做件新襖過年。”
“鎮上有賣黃紙的嗎?”白未晞突然問。前幾日她路過林茂那,見他在裁黃紙,說是備著臘月廿三祭灶王爺用的,能保來年平安。
柳月娘正往灶里添柴,聞言笑了:“村長那有,不過不用買,他每年都給各家送兩張。等過幾日我去拿,給你也捎一張。” 白未晞沒說話,只是低頭喝粥。她不是信,只是覺得,人們把“盼頭”揉進這些細碎的事里,很有趣。
用臘肉熏出年味,用針線補出暖意,用黃紙貼出平安,像把一年的力氣都攢在冬天的缸里,等開春再慢慢倒出來。
過了幾日,鹿鳴說鎮上有集市,各家有什么需要換的或者買的說一聲,這是年前最后一趟出去了。白未晞一聽,便好奇的同鹿鳴一起去了。
集市在鎮子外的空地上,雪掃得干凈,露出黑黃的土。擺著各種小攤,有的筐里放著雞蛋,紅布蓋著,怕凍著。有的地上擺著編好的筐,大小不一,竹紋透著青。還有賣藥的,上面放著曬干的艾草、紫蘇等,攤主正給個婦人稱藥,嘴里念叨著“這紫蘇煮水喝,能防風寒”。 最熱鬧的是賣糖人的攤子,一個老漢坐在馬扎上,手里捏著糖稀,熬得金黃,在石板上繞出個兔子的模樣,引得幾個孩子圍著喊“要兔子”“要老虎”。老漢笑,皺紋擠得眼睛瞇成條縫,手里的糖稀又繞出個小老虎,遞給出錢的婦人:“給娃拿好,別燙著。”
白未晞看著孩子們舉著糖人跑,糖稀滴在雪地上,凝成小小的黃珠。鹿鳴說的“換東西”——人們也可以不用銀錢,用荷包換砂紙,用雞蛋換花布,用編筐的力氣換糖,原來“年”也是可以這么換來的。
“未晞,給你一張黃符。”鹿鳴朝她揚了揚手,手里還捏著張黃符,“村長說今年黃紙不夠了,讓我帶些回去,先給你一張,回去貼灶上。” 白未晞走過去,接過符紙。黃紙糙,朱砂畫的灶王爺模糊,卻透著股鄭重。
“近水樓臺先得月?”白未晞看向鹿鳴。
“啊?一張黃紙而已,你別亂用詞……”
此時,在他們的邊上,一個姑娘手里攥著塊藍布,是要換雞蛋的,兩人笑著討價還價,說“布再添半尺”“雞蛋多給兩個”,好像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戲。
臘月二十四那天,村里打塵埃。柳月娘拿著掃帚站在院里,要掃房梁上的灰,石生搬來梯子,扶著讓她爬,嘴里不停喊“慢點兒”“抓穩了”。
白未晞站在院門口看,月娘的粗布衫被風灌得鼓起來,掃帚在房梁上劃,灰“簌簌”掉下來,落在石生的頭上,他也不擦,只是笑著仰頭看月娘。
“未晞,明天掃咱們家。”月娘從梯子上下來,拍著身上的灰喊,“讓石生給咱們爬梯子,房梁上的灰該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