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青溪村,是在一片炫目的潔白與斷續的爆竹聲(爆的真竹子)中醒來的。
昨夜的雪已然停歇,天色澄澈,陽光毫無遮攔地灑落,將覆蓋萬物厚厚的積雪映照得刺目耀眼。家家戶戶門楣上新貼的桃符、懸掛的葦索,在素白背景中點綴出零星的紅,透著幾分笨拙而真摯的祈愿。
村中土路已被早起的人清掃出窄窄一道,露出凍得硬邦邦的地面,兩旁雪墻高壘。孩童們穿著臃腫的棉襖,臉蛋凍得通紅,在雪地里追逐笑鬧。
空氣里彌漫著松枝燃燒后的清香,以及殘留的年節食物的氣味。拜年的鄉音俚語隔著院墻傳來,透著一年初始的松快與希冀。
白未晞立在月娘家小院的籬笆旁,看著這一切。陽光落在她身上,卻帶不來絲毫暖意,只將她蒼白的皮膚映得近乎透明。
熱鬧延續到初二,便開始漸漸沉淀下去。日子總要漸漸回歸它本來面目。
初三一早,天色依舊晴好,但風里已帶了刀鋒般的銳利。
村口,遠遠地出現了兩個身影,他們走得很穩,不同于尋常歸鄉客的急切或疲憊,步履間帶著一種勘測地形的審慎。
男子身形挺拔了些,雖依舊穿著洗得發白的舊道袍,外面罩了件厚實的粗布襖子,背上負著一柄以布囊包裹的長物,隱約是劍的形狀。
女子跟在他身側,同樣道袍加身,面容清減,眼神卻比五年前離鄉時那份盲目的憧憬多了十分的沉靜與銳利。她手中握著一根隨手折來的枯枝,偶爾看似無意地點在身側的雪地上,枯枝觸及之處,雪下的某絲若有若無的陰穢氣息便悄然消散。
正是林澤與吳秀英。
他們一路行來,千里路途,以閭山修士之名,驅鬼降妖。三年的苦修,已將當年被影鬼追得狼狽逃竄的農夫農婦,錘煉成了真正能斬妖除魔的修士。
越是接近青溪村,他們的心卻越是沉凝。近鄉情怯之外,更添了一份沉重的責任與審視。
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樹還在,枝椏上壓著厚厚的雪。幾個孩童正在樹下嬉鬧,看見這兩個面生又帶著幾分出塵氣息的外鄉人,都怯怯地停了動作,好奇地打量著。
林澤的目光卻越過孩童,直直望向村中自家那處低矮的院落。吳秀英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袖中的符袋,那里面,除了新畫的符箓,還有那片早已枯黃脆弱的粟米葉。
他們回來了。不再是當年那個空有熱血、莽撞無能的自己。
有早起的村民瞧見了,瞇著眼打量半晌,忽然失聲叫道:“那……那不是林茂家的澤小子嗎?旁邊是他媳婦秀英?”
消息像滴入滾油的冷水,瞬間在村里炸開。
林澤與吳秀英對視一眼,大聲道:“是,我們回來了!”他們的腳步加快,徑直走向那扇記憶里更加斑駁的木門。
院內,林青竹正端著一盆剛化開的雪水,準備倒入屋檐下的水缸。少女的身形單薄,動作卻利落,五年光陰將她磨礪得沉靜而堅韌。聽到腳步聲,她下意識地抬頭。
“哐當——”
水盆脫手墜落,冰冷的雪水潑濕了她的鞋面和褲腳,她卻渾然未覺。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門口那兩道身影,呼吸仿佛都在那一刻停滯了。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像是想喊什么,卻又被巨大的震驚和洶涌的情緒堵住了喉嚨。
“青竹!怎么了?”屋門猛地被推開,聽到聲響的林茂走了出來。老人手里還抓著半截正在修補的農具,當他的目光落在院門口的兒子和兒媳身上時,整個人如同被雷擊中般僵在原地。
老人的臉先是驟然亮起一種近乎狂喜的光彩,那是一種失而復得的、源自血脈最深處的本能喜悅,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想要上揚。但這喜悅只存在了一剎那,便被更猛烈、積壓了五年的怒火、擔憂、委屈和后怕徹底吞噬。他的臉色迅速漲紅,胸膛劇烈起伏,握著農具的手抖得厲害。
“你們……你們兩個……”林茂的聲音粗嘎得嚇人,帶著劇烈的顫抖,“你們還知道滾回來?!五年!五年啊!你們當我死了嗎?!當青竹沒爹沒娘了嗎?!”
他氣得渾身發抖,揚手似乎想將手里的農具砸過去,最終卻只是重重地頓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外面那么好闖?前程那么好掙?怎么不死在外頭?!還回來做什么?!看我們老的小的笑話嗎?!”
怒罵聲如同炸雷,在小院里回蕩。
吳秀英的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雪水里:“爹!我們錯了!我們真的知道錯了!”她泣不成聲,不再是當年那個只想著好日子的無知婦人,這聲懺悔里浸滿了五年來的恐懼、悔恨與艱辛。
林澤沒有跪,但他的腰深深地彎了下去,聲音沉痛,帶著前所未有的沙啞和堅定:“爹,兒子不孝!當年是兒子混賬,不知天高地厚,讓您和青竹受苦了!您怎么打罵都行!但我們……我們這次回來,不是空手回來的。”
他抬起頭,眼神不再是五年前的虛浮,而是如同經過淬火的鐵,沉凝而銳利:“我們在外頭……遇了事,也學了本事。以后,哪也不去了!就守著家,守著您和青竹!
林青竹直到此刻,才仿佛從冰封中解凍。她看著跪地痛哭的母親,看著彎腰悔過、眼神卻異常堅定的父親,看著暴怒卻又明顯蒼老憔悴了許多的祖父,五年來的所有委屈、思念、怨恨、擔憂……無數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垮了她的防線。
她沒有撲上去,也沒有說話,只是猛地轉過身,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傳出,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
林茂看著兒子那截然不同的眼神,聽著那斬釘截鐵的誓言,滿腹的怒罵突然哽在了喉嚨里。老人張了張嘴,最終,所有的憤怒和委屈都化作了兩聲沉重的、帶著淚意的咳嗽。他別過頭,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院子里,陽光靜靜地照著,雪水在地上慢慢洇開。激烈的情緒如同暴風雪般席卷過后,留下的是滿地狼藉和一種更加復雜難言的寂靜。恨意未消,隔閡仍在,但那斬不斷的血緣與失而復得的慶幸,正艱難地在冰凍的土壤里探出一絲芽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