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凡將劈柴刀往地上一插,揉了揉發酸的右臂,朗聲道:“趙叔,天要黑了,我得回去了?!?/p>
屋內,留著絡腮胡的趙虎正編著竹籃,聞言放下手中活計,大步走出。
但見院中柴堆如山,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這般多的干柴,便是兩個壯漢合力,也未必能在半日間劈完……
“小凡……”
趙虎瞪圓了眼睛,聲音發顫:“這些……都是你一人所劈?”
雖然知道都是楚凡劈的,但是看著眼前瘦削的少年,趙虎依然還是有點難以置信。
楚凡咧嘴一笑:“趙叔說笑了,這里除了我,還能有誰?”
說著,他笑嘻嘻搓了搓手又道:“能多給兩個麥餅不?”
趙虎哈哈大笑,轉身入內,不多時便捧著四個麥餅并一枚煮雞蛋出來:“這些可夠?”
“多謝趙叔!”楚凡接過,也不推辭。
這些鄰里在他父母故去后多有照拂,即便不給報酬,他也不會太過在意。
辭別趙虎,楚凡加快腳步回到家中煮了兩個紅薯。
猛咬兩口紅薯剛下肚,卻是噎得他直拍胸口,忙舀了瓢涼水灌下,這才重重喘了一口氣,將那雞蛋也剝開一口吞下。
吃飽肚子之后,他往床上一躺,裹緊了被褥,沉沉睡去。
翌日。
晨光熹微。
楚凡從床上爬起,煮了兩塊麥餅吃下后,拾起那銹跡斑斑的劈柴刀往腰間一別,便往北城門趕去。
未行數步。
忽聞前面巷口傳來哭嚎。
聲嘶力竭,直鉆入耳。
早圍了一圈人,交頭接耳,臉色復雜。
楚凡眼尖,瞧見鄰居趙虎在人叢里,便擠了過去,拱拱手:“趙叔,出了什么禍事?”
趙虎重重嘆氣,聲音滿是無奈:“唉……劉家那獨苗,昨日在黑水河心撈得一尾寶魚,原想私下賣給龍脊武館的武師,不知怎地走了風聲,被漁霸撞見,竟在大街上被活活打死……”
“寶魚也被搶了去……可憐??!”
楚凡心口一堵,半晌說不出話。
劉家獨子比他大三歲,待人溫和,見了街邊乞兒也會分些吃食。
前幾日才在黑水河渡口見過。
怎地轉眼就遭了橫禍!
他抬眼望去。
幾個衙役在劉家院內進進出出,東張西望。
屋內哭聲愈發凄慘。
楚凡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來。
胸口像堵著一團烈火,燒得他幾欲拔刀。
“血刀門……”
他牙縫里擠了出三個字。
什么漁霸!
這青陽城漁欄的大小頭目,哪個不是血刀門的徒子徒孫?
這伙人兇戾殘暴,把持漁欄,對漁民敲骨吸髓,盤剝壓榨。
官府視若無睹,說不定早有勾結,分潤好處。
劉家大哥當街遇害,兇手是誰,本是一目了然。
可這些衙役捕快不去緝拿兇徒,反倒在劉家打轉。
那眼神,分明是想趁機撈些油水!
“亂世人命賤如草,荒年尸骨賤如泥……”
楚凡心中暗道。
除非死的是大戶人家子弟。
又或者是死在內城。
否則官府根本都懶得搭理,敷衍兩句便再無后續。
即便是那些幫派在街上火拼誤傷了普通百姓,他們也會用“江湖事江湖了”這種話搪塞過去。
只要沒有威脅到那些官老爺的利益,尋常百姓的生死,他們根本不會瞧在眼里。
大炎王朝以武立國,也是繁榮昌盛過上千年。
然而千載光陰流轉,昔日煊赫的皇族早已榮光凋敝……
如今天下大亂,已是民不聊生!
前日他被劉大等人堵在巷子里毒打。
若非僥幸活下來。
結局大概就是趙虎等鄰居幫他收尸。
然后……
便沒有然后了。
這吃人的世道,當真是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楚凡長嘆一聲。
胸中烈火漸漸被冰冷的無奈和悲哀給壓了下去。
他搖了搖頭,不再多看。
轉身便走。
天際一聲悶雷,如擂戰鼓。
慘白電光劃破長空,照得樹影搖曳。
天色驟然暗沉下來,厚重的烏云像打翻的墨汁般在天際翻滾,遮蔽了天光。
原本以為要下雪,結果雪沒下,大雨倒似要來了。
楚凡眉頭微皺,加快腳步,穿過了幾條街巷。
堪堪便要抵達北城門之際,長街盡頭忽傳來一陣陣異詭莫名的鈴聲。
楚凡心頭一震,不及細想,便是倒退數步,縮入了墻角陰影之中。
不獨是他,便是街上往來行人,也盡是這般模樣……
或閃身躲避,或縮頸藏首。
那神情姿態,便如驟然撞見了豺狼虎豹一般,眼中有恐懼,也有難以言喻的厭煩。
只見那長街前方,一隊衣飾或襤褸或光鮮的尋常百姓,在一名白衣男子的帶領下,正往這邊行來。
那白衣男子手中持著一只鈴鐺,每晃一下,便發出“叮叮當當”幾聲脆響。
這鈴聲聽在人耳中,卻仿佛帶著無形魔力,竟似能擾動人心魂一般。
再看那白衣男子身后諸人,瞧他們本是平平無奇的模樣,只是那一雙雙眸子,卻亮得異乎尋常,直勾勾的,不帶半分活人氣息。
他們臉上木然無光,腳下卻毫不停歇,一步步前行,宛如一群牽線木偶,緊緊跟隨在白衣男子身后。
所有人口中,卻是反復念誦著一句話,聲音呆滯,毫無起伏:
“迷障破開尋路走,宿命一去競自由!”
“迷障破開尋路走,宿命一去競自由!”
“迷障破開尋路走,宿命一去競自由!”
這呆滯的念誦聲與那詭異的鈴鐺聲混雜在一起,直如魔咒一般,鉆入人的耳中,竟似要將人的三魂七魄都從軀殼中硬生生拉扯出來一般!
“拜月教……”
楚凡腦中念頭電轉,搜索著關于拜月教的訊息,不由得眉頭緊鎖。
這拜月教乃是兩年前遷入青陽縣境,當時打著治病救人的旗號,蠱惑了不少鄉鄰百姓和流民,令他們信奉那傳說中的“月神”。
楚凡父母臨去之時,曾千叮萬囑,教他若是遇上拜月教的人,定要遠遠避開,不可招惹。
往日里,拜月教中人多在夜間出沒。
卻不知從何時起,竟連這大清早的,也能在街頭撞見了。
只因這拜月教行事素來隱秘,未曾有過什么太過出格之舉,是以官府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未曾加以干預。
直待那隊拜月教信徒轉過街角,再也不見蹤影,楚凡這才緩緩直起腰身,從墻角陰影中走了出來。
他加快了腳步,很快便到了北城門外。
但見城墻腳下,數十間低矮土屋錯落而立,磚土混雜,顯是倉促搭建。
那些屋舍中,多是逃荒而來的外鄉人。
青陽縣中各幫各派、各個家族,皆在此設有粥棚施舍。
每個粥棚前,災民早已排成長龍,蜿蜒如百足之蟲。
幾個衙役手持皮鞭,正來回巡視,見有人爭搶,便是一鞭抽去,毫不容情。
楚凡見此情景,心中暗嘆:“災民越來越多了,這世道……”
他邁步向七星幫粥棚行去。
各粥棚旁不遠處,皆搭著茅屋,大戶人家與幫派在此招攬流民。
不少災民頭上插草,任人挑選,與牲畜無異。
忽聽“啪”的一聲脆響,一個破舊木碗摔作兩半。
血刀門粥棚前,一個粗豪聲音喝道:“說了每人一碗,你還敢再來?當老子說話是放屁么?”
楚凡轉頭望去,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被推倒在了地上。
那女孩衣衫單薄,臉上沾滿塵土,疼得淚珠在眼眶中打轉,卻不敢哭出聲來。
旁邊一個稍大的男孩急忙上前攙扶,輕聲安慰。
“哥,我餓……”小女孩聲音細若蚊蠅。
“這吃人的世道……”楚凡見狀,心中不忍,上前扶起了女孩,指向西南方道:“你們往那邊去吧,方家的粥米稠得很,以后就去那邊討粥吃吧,他們不會打你們的?!?/p>
方家乃青陽縣四大家族之一,向來樂善好施。
當年楚凡父母染病離世,他沒飯吃的時候,也曾經混入災民隊伍中,靠方家粥棚度日。
“謝謝哥哥!”兩個孩子深深一揖,轉身而去。
楚凡正自嘆息,忽覺一道目光投來。
他抬眼望去,只見不遠處站著一位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勝雪,雙眸如星,正自凝望著他。
“二小姐……”楚凡連忙躬身行禮。
他當初常去方家粥棚討粥吃,自然認得那少女,正是方家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