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五,黃河邊上那個叫沉棺村的小地方,熱得像個蒸籠。天擦黑的時候,知了還憋著一股邪勁兒,在曬蔫了的柳樹上嘶叫。村東頭老槐樹底下,我爹和我娘為著半籃子雞蛋,正跟鄰居拌嘴,聲音忽高忽低地傳過來,混著泥土和牲口糞的氣味。
我蹲在院子里,拿著樹枝捅螞蟻窩,心里煩躁得厲害。說不清為什么,從下午開始,后脖頸子就一陣陣發(fā)涼,好像有人在我背后吹氣。天色暗得很快,西邊最后一絲火燒云沉下去,村子像是被一口黑鍋給扣住了,那蟬聲猛地停了,靜得嚇人。
然后,梆子聲敲響了。
不是平日里打更老倌那有氣無力的調(diào)子,是那種又急又亂,帶著刮骨頭碴子的尖利聲音,從村口一直響到村尾。我猛地抬頭,看見我娘慌里慌張從外面跑進來,臉色白得像剛刷的墻,一把拽住我就往屋里拖。
“栓子,進屋!快!”
她的手冰得我打了個哆嗦。
剛被塞進里屋床底下,外面就亂了。哭喊聲,尖叫聲,還有那種……那種像是野獸低吼,又像是喉嚨破了風(fēng)箱的聲音,混成一片。我透過床板的縫隙,看見窗戶紙上猛地濺開一大片暗紅色的污跡。
我娘擋在門前的身影晃了晃,軟軟地倒了下去。
床板很低,壓得我喘不過氣。濃烈的血腥味混著一股腐爛的甜臭,絲絲縷縷地鉆進來。我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出聲,眼睛瞪得老大,看著一雙雙沾滿泥污、有些甚至露出森森白骨的腳,在門外來回地挪動。它們走得很慢,拖沓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是一整夜。外面的聲音漸漸小了,只剩下那種令人牙酸的拖沓聲和低吼還在繼續(xù)。
就在我渾身僵麻,幾乎要暈過去的時候,吱呀一聲,里屋的門被推開了。
一雙干凈的黑色布鞋,無聲無息地停在了床前。
那鞋子很舊,卻一塵不染,與門外那些污穢的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床板被一只手輕易地掀開了。月光從敞開的門照進來,落在一個穿著青布長衫的男人身上。他看起來四十多歲,面容普通,只有一雙眼睛,深得像井,里面沒有一點光。
他低頭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嚇傻了,連哭都忘了。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為自己也變成了那些門外的東西。然后,他伸出手,不是來拉我,而是用指尖,極快地在我的眉心點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寒氣,順著他的指尖,猛地鉆進我的腦袋,凍得我渾身一激靈。
“陰年陰月陰時,生于聚陰之地,全村死絕,唯你獨活……”他收回手,聲音平淡,沒有起伏,“是個陰生子。天生的材料。”
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走向門口,那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院子里的、黑沉沉的大棺材旁邊。棺材很大,大得能裝下一頭牛,通體漆黑,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著一種啞光。
“走吧。”他說,“你村里的這些人,‘醒’過來了,就不會再躺下。這地方,以后不是你的家了。”
我?guī)缀跏桥乐鴱拇驳紫鲁鰜淼摹=?jīng)過門檻時,我看見了倒在地上的我娘,她的眼睛還睜著,空洞地望著黑漆漆的屋頂。她的脖子那里,有一個巨大的口子,黑紅色的血已經(jīng)凝固了。我沒有停留,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手腳并用地爬到那口黑棺材旁邊。
男人打開棺材蓋,里面空蕩蕩的,透著一股陳年的木料和香燭的味道。
“進去。”
我縮了進去。棺材蓋合上的最后一瞬,我聽到外面?zhèn)鱽泶似鸨朔摹⒏涌裨甑牡秃鹇暎€有東西撞擊在棺材板上的悶響。
但棺材里面,卻異常地安靜,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
然后,棺材動了。不是被人抬著,而是像一艘船,在看不見的水面上,平穩(wěn)地滑行起來。
我在那口會自己走的棺材里,離開了沉棺村。帶我走的人,后來成了我?guī)煾浮?/p>
他叫我陳山。他說,我以前的名字,不能再用了。
師父的話不多,大多時候,他都在擺弄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畫符,刻木頭人,或者對著空蕩蕩的墻壁自言自語。我們住在一個靠近苗疆的深山里,山腳下有個小鎮(zhèn),但我們從不去。他教我認字,教我呼吸的方法,教我怎么感受周圍的“氣”。
“我們這一脈,吃的是陰間飯。”他有一次喝了點酒,難得的多說了幾句,“別人怕鬼,我們不怕。鬼也分好壞,跟人一樣。最可怕的,從來都不是鬼。”
他指了指我的心口,“是這兒。”
我十歲的基礎(chǔ),就是學(xué)會在亂葬崗睡一夜,不被那些游蕩的陰影影響;學(xué)會分辨不同墳頭土的氣味,判斷下面埋著的東西“安不安分”;學(xué)會用一根特制的墨線,彈出一道讓低等游魂不敢近身的屏障。
時間過得很快,或者說,在山里,時間幾乎是停滯的。八年過去了。
我十八歲生日那天,師父把我叫到跟前。他老了一些,但那雙眼睛,還是像井一樣深。
“你該走了。”他說,“你的路,不在這里。”
我沒說話。早就知道有這么一天。
他指著墻角那口跟我一起上山的大黑棺材。“這口‘納川棺’,你帶上。算是個念想,也算是個……住處。”
納川棺,名字口氣大得能裝下整條黃河。師父說過,這棺材有些來歷,關(guān)鍵時候,能保命。
“記住我教你的。”他看著我,“遇事,多用眼睛看,多用腦子想,別輕易動手。還有,‘陰生子’的命格,是優(yōu)勢,也是詛咒。盯著你的人,或者不是人的東西,不會少。”
我點了點頭。
“走吧。”他揮揮手,轉(zhuǎn)過身,不再看我。
我對著他的背影,磕了三個頭。然后,扛起那口看似沉重、入手卻輕飄飄的納川棺,頭也不回地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