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的消失,如同她出現時一樣突兀,只留下那句話在我耳邊盤旋——“它們不喜歡,但又渴望的味道”。這話像根冰刺,扎進心里,不疼,卻帶著一種粘稠的不安。
“它們”是誰?是這湘西大山里游蕩的孤魂野鬼?還是更麻煩的東西?而我身上的“味道”,是因為“陰生子”的體質,還是因為這口納川棺?
后半夜,山風刮得更緊,破廟的窗欞紙呼呼作響,像無數只手在拍打。我沒敢深睡,始終保持著警惕,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林間的鳥雀開始聒噪,才稍微松了口氣。
收拾好東西,扛起納川棺,我離開了這座廢棄的山神廟。必須盡快離開湘西地界,這里的水,比我想象的還要渾。
沿著崎嶇的山路走了大半天,晌午時分,終于看到了人煙。是一個比沉棺村大不了多少的小鎮,青石板路濕漉漉的,兩旁的木樓帶著濃郁的苗族、土家族風情??諝饫飶浡崂笔澄锏南銡夂湍撤N草藥的苦澀味。
我找了個街邊看起來還算干凈的小飯館,把棺材靠墻放好,點了碗當地特色的米粉。棺材引來一些側目,但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人們似乎對各種怪事見怪不怪,最多多看兩眼,便不再關注。
正吃著,隔壁桌幾個本地模樣的老漢的閑聊,斷斷續續飄進耳朵。
“……聽說了沒?老熊嶺那邊,又出怪事了!”
“咋個說?”
“王老五家那個傻兒子,前天晚上跑丟了,昨天找回來,人就癡癡呆呆的,問他啥也不說,就一個勁兒指著后山的方向,嘴里念叨‘紅衣服,紅衣服’……”
“哎呦,可不敢瞎說!后山那地方……邪性得很吶!早年不就是……”
“噓!小聲點!不想活了?”
紅衣服?后山?我心里一動,但沒打算多管閑事。師父說過,行走在外,最忌惹是生非。我現在自身麻煩就不小。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開的。
就在我吃完粉,準備結賬離開時,飯館門口的光線一暗,走進來兩個人。
一男一女。男的約莫三十多歲,穿著普通的夾克衫,身材精干,眼神銳利,掃視店內的目光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審視。女的看起來年輕些,二十出頭,穿著利落的運動裝,扎著馬尾,面容清秀,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左眼——戴著一個黑色的皮質眼罩。
獨眼。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是因為她的殘疾,而是因為,在她踏入店門的一瞬間,我肩上的納川棺,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無形的東西觸碰到了。
幾乎是同時,那個獨眼女人的視線,越過了柜臺,越過吃飯的食客,精準地落在了我……以及我身邊的納川棺上。她那只露出來的右眼,瞳孔微微收縮,里面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像是驚訝,又像是……確認了什么。
糟了!我心中警鈴大作。這兩個人,絕不是普通游客或者本地人。他們身上的“氣”,很正,但正得有些刻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秩序感。而且,他們明顯是沖著我,或者說,沖著我這口棺材來的!
那個夾克男也注意到了同伴的異常,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我,眼神瞬間變得凝重起來。他低聲對獨眼女人說了句什么,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徑直朝我走來。
“朋友,打擾一下?!眾A克男走到我桌前,語氣還算客氣,但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味道。他掏出一個小本子,在我面前快速亮了一下,封面上有一個模糊的徽章印記,似乎是條龍環繞著數字,我沒看清具體式樣,但“749”這三個數字,卻像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我的眼睛。
749局!
師父提過這個名號,諱莫如深。只說那是官面上處理“特殊事務”的地方,能量很大,規矩也多,讓我們這些野路子的,盡量避開。
“有什么事?”我放下筷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我們有些情況想向你了解一下。”夾克男目光掃過我靠墻的納川棺,“請問這口棺材是你的嗎?從哪里來的?”
“家傳的。”我重復著對阿措的說辭。
“家傳?”獨眼女人突然開口,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很清晰。她那只獨眼死死盯著納川棺,仿佛要穿透那層漆黑的木材,“這口棺材……它很‘老’。而且,它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她的話讓我心頭再沉。她能“看”出棺材的異常!
“阿月,注意方式。”夾克男低聲提醒了同伴一句,然后又看向我,“朋友,別誤會。我們只是例行調查。最近這附近不太平,出現了一些……異?,F象。所有攜帶特殊物品,或者身份不明的人員,我們都需要登記了解?!?/p>
他嘴上說著“登記了解”,但那股審問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
“我叫陳山,就是個路過討生活的?!蔽覉蟪雒郑斑@棺材真是家里老人留下的,具體來歷我也不清楚。至于異常現象,我沒見過?!?/p>
夾克男盯著我的眼睛,似乎在判斷我話里的真假。而那個叫阿月的獨眼女人,目光則再次落回我身上,這一次,她看的是我本人。她的右眼微微瞇起,眉頭輕蹙,似乎在努力“看”著什么。
突然,她的臉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那只獨眼里閃過一絲難以置信。
“你……”她張了張嘴,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身上……有‘標記’?!?/p>
標記?
我愣住了。什么標記?
夾克男也警惕起來,手看似隨意地插進了夾克口袋,顯然里面藏著東西?!笆裁礃擞??阿月,說清楚!”
阿月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但眼神里的驚駭仍未褪去。她指著我,對夾克男說:“老趙,他……他身上有時間被大規?!當_動’過的痕跡!非常古老,非常……深邃!就像……就像剛從某個被遺忘的時空裂縫里爬出來一樣!”
時間擾動?時空裂縫?
我聽得云里霧里,但脊背卻一陣發涼。我想起了阿措的話——“它們不喜歡,但又渴望的味道”。難道,指的不是陰氣,而是這種所謂的“時間痕跡”?
老趙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看我的眼神已經從審視變成了高度的戒備和懷疑?!瓣惿绞前桑靠磥?,你需要跟我們回去,好好‘協助調查’一下了。”
我知道,絕對不能跟他們走。一旦進了749局,我這“陰生子”的底細,納川棺的秘密,恐怕都保不住。到時候是切片研究還是終身監禁,都由不得我了。
我緩緩站起身,手看似無意地垂在身側,指尖已經扣住了那枚桃木釘。
“我只是個過路的,不想惹麻煩。”我看著他們,一字一句地說。
飯館里的其他食客也感覺到了這邊氣氛不對,紛紛停下筷子,緊張地望過來。
老趙的手在口袋里動了動,似乎握緊了什么。“這由不得你選擇。配合我們,對大家都好。”
阿月的獨眼依舊鎖定著我,她似乎想從我身上“看”出更多東西,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劍拔弩張。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飯館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凄厲至極的慘叫!
“啊——鬼!有鬼啊??!”
伴隨著慘叫,是人群驚慌失措的奔跑和哭喊聲。
老趙和阿月臉色同時一變,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外面出事了!”老趙當機立斷,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待在這里別動!等我們回來!”說完,兩人立刻轉身,如同獵豹般沖出了飯館。
我怎么可能待著不動?
幾乎在他們沖出門口的瞬間,我一把扛起納川棺,毫不猶豫地沖向飯館的后門。后門連著一條狹窄潮濕的小巷。
我必須立刻離開這里!749局的人已經盯上我了,再加上外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亂子,留在這里就是等死!
然而,我剛沖出小巷,來到另一條稍微寬敞些的街道,眼前的一幕卻讓我硬生生停住了腳步。
街道上一片混亂,人們驚恐地四散奔逃。而在街道中央,一個穿著破舊紅色嫁衣的女人,正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歪歪扭扭地站在那里。
她的臉被散亂的黑發遮住大半,裸露在外的皮膚是一種死氣的青白。她低著頭,雙臂不自然地垂著,手指扭曲。
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怨氣和死氣!這絕不是活人!
紅衣女鬼?
我心頭一凜。這就是剛才那幾個老漢說的“紅衣服”?
老趙和阿月已經沖到了街道上,阿月那只獨眼死死盯著紅衣女人,右手快速從腰間摸出一個小巧的、類似羅盤又帶著鏡子的古怪儀器。
“能量反應極強!不是普通游魂!”阿月急促地喊道。
老趙則從夾克里掏出的不是槍,而是一把看起來像是青銅材質的短尺,尺身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符文。他大喝一聲:“孽障!光天化日,敢出來害人!”
那紅衣女鬼似乎被他的喝聲驚動,猛地抬起頭!
黑發滑落,露出了一張扭曲猙獰的臉,雙眼只剩下兩個黑洞,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烏黑的牙齒。
“嗬……嗬……”她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身形一晃,帶起一陣陰風,竟然直接朝著離她最近的一個嚇癱在地的老婦人撲去!速度快得驚人!
“不好!”老趙臉色大變,手持青銅短尺就要上前。
但有人比他更快。
是阿月!她猛地將手中那個古怪儀器對準紅衣女鬼,左手的獨眼驟然閉上,又猛地睜開!
就在她睜眼的剎那,我清晰地感覺到,以她為中心,一股奇異的力量波動擴散開來!那不是陰氣,也不是陽氣,而是一種……仿佛能洞穿虛妄,照見真實的力量!
她的獨眼之中,似乎有無數細碎的光影飛速流轉!
“停下!”她對著紅衣女鬼厲聲喝道,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
那撲向老婦人的紅衣女鬼,動作竟然真的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束縛住了!
就是現在!
我知道這是機會,無論是為了脫身,還是為了……別的什么。我肩上的納川棺再次傳來微弱的震動,似乎對那紅衣女鬼身上的怨氣產生了某種反應。
我不能再用桃木釘了,那對付不了這種級別的怨靈。
心念電轉間,我猛地將肩上的納川棺往地上一頓!
“咚!”
一聲悶響,并不響亮,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甚至連那紅衣女鬼的嘶吼都為之一頓。
老趙和阿月驚愕地回頭看向我。
我沒有理會他們,雙手快速結出一個師父教過的、用來安撫躁動陰靈的手印,雖然生疏,但氣息引動之下,納川棺表面那些看似天然形成的木紋,似乎微微亮了一下,散發出一股更加深沉、古老的陰涼氣息,如同一個無聲的漩渦,開始悄然吸收彌漫在空氣中的怨氣和死氣。
那紅衣女鬼猛地轉向我,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納川棺,發出了更加尖銳、充滿憎恨的嘶嚎!
她放棄了對老婦人的攻擊,化作一道紅色的殘影,帶著滔天的怨氣,直撲我而來!
陰風撲面,刺骨冰寒!
“小心!”阿月失聲驚呼。
老趙也握緊了青銅短尺,準備出手。
但我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看著那撲來的紅色身影,以及她身后,那兩位來自749局的、眼神驚疑不定的探員。
我的江湖路,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平靜。
第一個女人,湘西趕尸傳人阿措,神秘莫測。
第二個女人,749局探員阿月,她的左眼能看見過去(或許還有更多)。
而眼前這個撲來的紅衣女鬼,會是第三個嗎?
這個念頭荒謬地閃過腦海。
下一刻,紅色的怨靈,攜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已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