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正是三嬸王氏。
她正端著一盆淘米水準備潑到院角的菜地里。
看到陸明淵從屋里出來,立刻就停下了腳步。
王氏心里正不痛快。
自家兒子陸明文讀書的時候,天不亮就被他爹從被窩里揪起來,逼著去書房念書。
一直到晌午吃飯才能出來!
可這個陸明淵倒好,裝模作樣地讀了一個時辰,就出來閑逛了?
果然是個扶不上墻的爛泥!
還想跟她家明文比?
簡直是笑話!
“還真以為自己是讀書的料了?”
王氏心中暗啐一口,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院子里的人都聽見。
“我們家明文,每日晨讀,雷打不動,至少三個時辰,不讀完《論語》二十篇是絕不肯出房門的。”
“有些人啊,就是嘴上說得好聽,沒那個耐性,也沒那個命!”
陸明淵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跟一個眼界只在這一方庭院的婦人計較,平白拉低了自己的格局。
陸明淵沒有理會王氏的挑釁,徑直走到院子中央。
迎著初升的朝陽,緩緩地打了一套前世為了強身健體而學的太極拳。
動作舒緩,氣息綿長,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奇妙的寧靜之中。
他的無視,在王氏看來,卻是被說中了心事后的心虛和逃避。
“哼,裝神弄鬼!”
王氏重重地哼了一聲,將盆里的淘米水“嘩啦”一下全潑了出去,轉身扭著腰回了東廂房。
陸明淵對這一切充耳不聞,他的心神,已經完全沉浸在了對自己身體和能力的探索之中。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隨著拳架的展開和呼吸的吐納,腦海中那股疲憊感正在一絲一縷地慢慢消散。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緩緩發熱,有了一些不一樣的變化!
陸明淵收拳而立,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時。
那股虛弱與疲憊,消散了七七八八。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輕盈。
這套在前世被公園大爺們當做廣播體操的太極拳,在這個世界,似乎展現出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效用。
或許,這就是他安身立命的第一個“理”。
陸明淵轉身,腳步輕快地走回了自家的西廂房。
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床上,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著,正是他三歲的弟弟,陸明澤。
陸明淵放輕腳步走過去,本想將他叫醒,卻發現小家伙的眼睛已經睜開了。
“醒了?”
他放柔了聲音。
陸明澤點了點頭,小小的身子從破舊的被子里鉆出來,張開雙臂。
陸明淵笑了笑,俯身將他抱了起來。
小家伙的身體輕飄飄的,沒什么分量,卻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在他的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
“哥。”
聲音軟糯,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卻像是一股暖流,瞬間融化了陸明淵心中最后那一絲屬于異世的隔閡。
這是他的弟弟,是他這一世需要守護的人。
“欸,哥在。”
他熟練地幫弟弟穿上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衣服。
陸明澤乖巧地配合著,直到穿戴整齊,小手還一直緊緊抓著陸明淵的衣角,仿佛一松手,哥哥就會不見一樣。
……
日頭西斜,炊煙裊裊。
陸從文從田里回來時,路過村口的老槐樹,幾個乘涼的莊稼漢正搖著蒲扇閑聊。
“喲,從文,這是撿到金元寶了?看把你給樂的。”
一個老漢打趣道。
陸從文咧開嘴,只是憨厚地笑著,擺了擺手。
“哪有啥喜事,瞎樂呵。”
“不對啊,你這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另一個鄰居湊過來,好奇地問。
“快說說,是不是你家明文又得先生夸獎了?”
在他們看來,陸家二房的陸明文,才是陸家的希望。
陸從文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但隨即又綻放開來,那是一種更加質樸,也更加真摯的喜悅。
他搖了搖頭,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驕傲。
“不是明文。”
他頓了頓,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是我家明淵,也開始讀書了。我心里……高興!”
這話落在老槐樹下幾個莊稼漢的耳朵里,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短暫的寂靜后,是一陣哄堂大笑。
“從文,你沒發燒吧?”一個漢子用蒲扇指了指他。
“你家明淵?那個從小跟著你在田里打滾,曬得跟個黑炭似的小子?他讀書?”
“就是啊,讀書那玩意兒,是咱們這種泥腿子能碰的嗎?那得是明文那樣的文曲星下凡才行。”
“明淵都下地這么多年了,筋骨都定了型,現在撿起書本,還能讀出個名堂?”
這些話里,沒有太多惡意,更多的是一種根植于骨子里的認知。
他們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深知命運的輪廓有多么堅硬,不是誰想改就能改的。
讀書科舉,那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故事,與他們無關,也與他們身邊的人無關。
陸從文的臉漲紅了,不是羞愧,而是急切。
他笨拙地揮著手,想為兒子辯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后只匯成一句最樸實的話。
“我兒子想讀,我就讓他讀!”
“哪怕是砸鍋賣鐵,我也得讓他試試!萬一……萬一就成了呢?”
回應他的,是更大聲的,善意的笑聲。
“行行行,你家要出兩個狀元郎了,我們可等著喝喜酒啊!”
“從文,快回家吃飯吧,你婆娘該等急了。”
笑聲中,陸從文不再解釋,只是咧著嘴笑了笑,向家里走去。
……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
“父親回來了?”陸明淵抬起頭,看見了門口的父親。
“欸,回來了。”
陸從文放下鋤頭,憨厚地笑著,走過去摸了摸小兒子的頭。
“明澤乖,沒給你哥添亂吧?”
陸明澤仰起小臉,驕傲地挺了挺胸膛。
“我幫哥哥燒火了!”
“好,好,我們明澤長大了。”
這時,西廂房的門簾一挑,一個身形同樣清瘦的婦人走了出來,正是王氏。
她手里捧著一疊東西,用一塊干凈的藍布包著。
“當家的,你回來了。”
她走到陸從文面前,將手里的布包遞過去。
“這是我這個月攢下的繡活,一共二十匹帕子,你明日抽空去趟縣里,把它們賣了。”
陸從文接過布包,入手微沉,說道:“賣了給你換身衣裳吧,這身上的再補也不合適。”
王氏卻搖了搖頭:“不換了,明淵要讀書,總不能連像樣的紙筆都沒有。”
“我問過村里的吳秀才,一套筆墨紙硯,最便宜的也要大半兩銀子。”
“這些帕子我用了心的,應該能換回一兩銀子。”
“給明淵買些筆墨紙硯,剩下的,就給他買幾本舊書。”
他一個字都沒反駁,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將那布包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貼著胸口放好。
一家人,圍著一張破舊的方桌,喝著寡淡的稀粥,配著一碟咸菜,卻吃得格外香甜。
就在這份靜謐的溫馨中,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吆喝聲。
“從智家的!從智!在不在家?”
是村里專靠趕牛車幫人捎帶東西去縣城的趙老頭。
話音未落,東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陸從智快步走了出來,臉上堆著熱切的笑。
“趙大爺,在這兒呢!是不是我家明文有信捎回來了?”
趙老頭喘了口氣,從牛車上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
“可不是嘛!明文少爺讓我給家里帶個話,說他明日就從縣學回來了!”
“讓你們提前把屋子拾掇拾掇,再備些好吃的,他在縣里念書,可清苦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