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王曰:‘何以利吾國?’
大夫曰:‘何以利吾家?’
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沒有絲毫的停頓,沒有半點的磕絆。
陸從文臉上的怒氣,漸漸凝固了。
他以前也是讀書人,《孟子》自然知曉。
這一刻,他握著鐮刀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仿佛是第一天認識他。
這……這是他的淵兒?
那個曾經被斷定為沒有讀書天分的兒子?
“……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
“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一段背完,陸明淵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父親。
田野里,只剩下風吹過稻浪的沙沙聲。
陸從文的嘴唇翕動著,喉結上下滾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眼中的震驚,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我……我前天晚上才把書給你……”
“你,你就用了一天就都背熟了?”
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天。
“爹,您不信?”
陸明淵微微一笑,“您隨便考。”
“我……我考你……”
陸從文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努力地回想著自己為數不多的那點墨水。
想起了當初吳秀才教他時,反復強調的幾個地方。
“那……那篇,講‘五十步笑百步’的,后面是什么?”
他用盡全力,才問出這么一句。
陸明淵不假思索,朗聲應道。
“……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
一字不差!
陸從文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還不死心,或者說,他不敢相信這天大的喜悅是真的。
他又想了想,問道:“那……那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前面是怎么說的?”
“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
陸明淵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尤其那句“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在這片廣闊的田野上回蕩,竟有一種振聾發聵的力量。
“哐當”一聲。
陸從文手中的鐮刀,掉在了地上。
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竟是“噗通”一聲,跪坐在了田埂上。
他抬起頭,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兒子。
那張清瘦的臉龐,在陽光下,仿佛鍍上了一層金光。
那雙沉靜的眼眸,深邃得像是藏著星辰大海。
這不是他的兒子。
不,這正是他的兒子!
“過目不忘……你……你真的過目不忘……”
陸從文的聲音在顫抖,他伸出那雙滿是泥污和老繭的手,想要去摸一摸兒子的臉,卻又在半空中停住。
生怕自己這雙粗鄙的手,玷污了天上的文曲星。
“爹,我沒有騙您。”
陸明淵走上前,將父親扶了起來。
“《孟子》我已經全部記下了,今天晚上,就讓奶奶和二叔他們考教。”
“我只是想告訴您,讀書和勞作,并不沖突。張弛有道,方能長久。”
“好……好……好啊!”
陸從文終于從那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一把抓住兒子的肩膀,用力地搖晃著,仿佛要將這天大的喜悅給搖實了。
他哭了。
一個四十多歲的莊稼漢,一個被生活壓彎了脊梁的男人,此刻卻像個孩子一樣。
在這片他耕耘了半輩子的土地上,嚎啕大哭。
淚水混著汗水,從他那飽經風霜的臉頰上滾滾而下。
那是喜悅的淚,是激動的淚,是壓抑了十幾年,終于看到希望的淚!
文曲星!
他的兒子,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啊!
什么陸明文,什么縣學里的讀書人,在自己兒子這神仙般的本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鐮刀,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然后鄭重地塞到陸明淵手里。
不,他隨即又搶了回來。
“不,你不能干這個!你的手,是用來拿筆的!不是用來拿鐮刀的!”
他語無倫次,拉著陸明淵就往回走。
“走!回家!爹不累!爹一點都不累!爹現在渾身都是勁兒!這些活,爹一個人就能干完!”
“你快回去,回去看書!不,別看《孟子》了,爹明天就去縣城,把那些帕子賣了,給你買新書!”
“買全套的!買最好的!”
他興奮得滿臉通紅。
陸明淵被父親推上田埂。
而陸從文仿佛喝醉了酒般回到田地里,嘴里顛三倒四地念叨著“文曲星”、“祖宗顯靈”之類的話。
他不再讓陸明淵碰一下鐮刀,甚至不讓他彎一下腰。
他自己像是換了個人,揮舞鐮刀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一倍。
陸明淵沒有再爭,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將割倒的稻子一把把抱起,整齊地碼放在田埂上。
父子二人,一個瘋魔般地割,一個沉靜地收。
硬是在日頭偏西之前,將剩下那一大片稻田收拾得干干凈凈。
金黃的稻谷堆在騾車上,高高聳起,像一座小山。
……
陸從文牽著那頭老騾,走在前面,腳步輕快得仿佛能飛起來。
陸明淵跟在車旁,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投射在鄉間的小路上,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
村口,老槐樹下,又聚攏了些歇工的村人。
他們大多是扛著鋤頭,滿身疲憊,準備回家吃飯。
當看到陸從文那輛滿載而歸的騾車時,臉上都露出了幾分羨慕。
“從文,可以啊,今年收成不錯。”
一個黑瘦的漢子笑著打招呼。
“那是自然。”
陸從文咧著嘴,一口白牙在黝黑的臉龐上格外顯眼。
這時,有人眼尖,看到了跟在騾車旁的陸明淵,不由得咦了一聲。
“從文家的,你家明淵不是在屋里用功嗎?這才一天,怎么就跟著你下地了?”
“莫不是吃不了讀書的苦,想通了?”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善意的哄笑聲。
在他們看來,讀書是天大的事,也是天大的難事。
陸家莊能出一個在縣學念書的陸明文,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
至于這個陸明淵,早前不就試過了嗎?不是那塊料。
如今裝模作樣一天,就打回原形,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別這么說孩子,”另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勸道。
“讀不進去就算了,不是那塊料,強求也沒用。回來跟你學種地,將來也是個好莊稼把式。”
若是換做今天之前,陸從文聽到這些話,怕是只能低著頭,尷尬地賠笑。
但今天,他不一樣了。
他非但沒有絲毫窘迫,反而將胸膛挺得更高,聲音洪亮。
“你們懂個啥!”
“我兒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本厚厚的《孟子》,一天!就一天!全都背下來了!一個字不差!”
“他是看書看完了,心疼我這個當爹的一個人在地里受累,才出來幫忙的!”
“我兒子是讀書的好苗子,更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這番話,說得是擲地有聲,慷慨激昂。
然而,老槐樹下的村人們,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比剛才更響亮的笑聲。
“哈哈哈,從文,你這是高興糊涂了吧?”
“就是,一天背完一本《孟子》?縣學里的秀才老爺也不敢這么說大話啊!”
“行了行了,知道你心疼兒子,想給孩子臉上貼金,咱們都懂,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