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鐵馬鑄成了竹節形狀,秋風過處清響如折新篁。
松濤閣,烏木匾上灑金楷書,三層的柏木樓通設萬字欞格窗。
赫連朝露在門外暗暗吐了口氣,接下來便是她在鳳京的第一場戲。
踏入大堂,櫸木方桌按九宮格排布。
人還不少,一眼望去有個七八成上座。
不如尋常的酒樓喧鬧,大概都自恃讀書人的身份。
赫連朝露一行踏入之后,本就克制的交談聲更是瞬間壓下,幾乎所有人都注視著門口的位置。
跑堂的小廝連忙迎了上來。
這地界迎來送往都慣伶俐的,眼珠子一轉便猜了個準。
畢竟邊庭貴族之女入京的消息已經傳遍了。
何況李校尉他們明晃晃挎著腰刀,想猜不到都難。
“各位客官,里邊兒請。”
李校尉望向身旁,意思讓她拿主意。
赫連朝露也不露怯,大手一揮,上樓。
平地待慣了,也就在玄武預備軍的建制鎮里頭見過兩層的小樓。
如今來了鳳京,又經過奇珍樓登高望遠的洗禮,她不愿意坐在一層。
普普通通的樓梯還有巧思,樓梯轉角設百寶閣。
錯落擺放著歙硯、松煙墨,還有各種各樣的奇石。
剛剛踏上二層,整面的白堊墻映入眼簾。
小廝忙給介紹,這是松濤閣獨有的懸詩壁。
若食客有新作的詩詞,便可拿來此地賞鑒,得到大家的認可便可以題寫在壁上。
本就在文人墨客集中的松煙坊,又是其間最大的酒樓,才得以形成這等風氣。
“凡提詩上壁者,皆可直上三層,并由小店附贈一道特色美食。
除榜首之外,其余每月初九以米漿重刷。”
赫連朝露自然知曉這個規則,松煙坊最大的酒樓,一開始便是目標。
她仰起腦袋,顯得那么桀驁,“什么意思,我們還上不了三層?”
說著話目光還瞥向身旁,李校尉只當沒看見。
規則自然是針對普通人的,別看他只是個小小的校尉,但禁衛軍也有三份薄面。
真表露身份,估計也能上去。
只不過這是文人扎堆的地界兒,以他們的書生意氣,保不齊會傳出些閑話。
李校尉不想惹一身騷,還是為了不相干的人,完全沒必要。
那小廝多精明的人兒,一瞅領頭的禁軍是這態度,立馬就懂了。
拱了拱手模樣恭敬,拒絕的意思卻斬釘截鐵。
“貴客擔待,這是小店的規矩。”
“呵,”赫連朝露抱起膀子,
“本來也無所謂,你要這么說,今天本姑娘還非得上三樓吃飯不可了。”
“這……”
小廝一時語塞。
上他們這兒吃飯的都要臉面,還沒遇到過強闖三樓的情況。
關鍵這位的身份,還有身旁的禁軍,他有些拿不準,只能賠著笑臉。
“貴客說笑了……”
“讓開!”
李校尉有些頭疼。
之前那位玄武軍的旅帥已經暗示得很明白了,這位不是消停的主兒。
可他總以為,到了鳳京城總要有所收斂,沒想到現在便原形畢露了。
想到上峰的交待,他眼觀鼻、口觀心,愣是裝作沒聽見似的。
“我說周小哥兒,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稱貴客的。”
刺耳的聲音傳來,李校尉心里頭咯噔一下。
他知道這話不是沖他,但沖突看來已經在所難免。
“誰!”果然,下一刻赫連朝露驟然轉身,“是誰在犬吠!”
二層各桌的間隔比一層大,且之間用屏風擋起。
并不能完全阻擋,只是起到個雅趣的作用,站在樓梯口的位置能看個七七八八。
此時所有人都望向赫連朝露的方向,面上多有戲謔之色,一時也分不清是誰出言諷刺。
赫連朝露大步而去,“敢說不敢認的懦夫,這就是鳳京的讀書人?”
好家伙,李校尉直呼好家伙。
好嘴啊,這就把整個鳳京的讀書人都罵進去了?
噔噔噔急促的腳步聲響徹二層,赫連朝露蠻橫闖入其中。
她環顧四周,渾身散發出兇狠的氣息。
可書生們并不恐懼,嘴角帶著嘲弄的笑,矜持、肆意。
身份相當的人針鋒相對才會放在心上,他們帶著讀書人的自持,只當是看一場戲。
瑯音坊尋歡作樂時常有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玩樂。
松煙坊沒這個規矩,但架不住有人主動往上湊啊。
有人舉起杯盞一飲而盡,直覺得今日的酒比往常有滋味得多。
“本姑娘長見識了,這便是鳳京的讀書人?
呸,脆如凌雪的風骨,敢說不敢認的廢物。”
“你!”
有那個年輕氣盛的,聞言便要拍案而起。
就在此時,那個最初開口的聲音再度響起。
原來是位老翁,坐在左手邊靠窗的位置。
褪成秋香色的細葛襕衫,肩頭補著同色系的忍冬紋暗補丁。
蹀躞帶松松垮垮懸在髖骨,鎏金帶扣磨損處露出灰白胎底。
花白鬢角黏著桑落酒漬,額前網巾滑脫半寸,露出點著“未濟”卦象的抹額。
看這模樣不像個家境殷實的,兩頰酡紅,滿眼可見落魄與醉態。
嗓子里擠出低沉的笑聲,花白的腦袋一點一點。
“好好好!”老翁突然放聲大笑,拍案而起。
腰間裂璺的岫玉葫蘆撞翻了只剩殘底的酒壺,“毳幕風來也卷詩!”
他踉蹌抓起鯊魚皮筆囊里的雞距筆,蘸著潑灑的酒液在案上狂書,邊寫邊念:
“毳帳熏得銅臭骨,
也擬鳳闕踏青云?
刀環空佩祁連月,
九重階前犬吠昏!”
吟罷擲筆,枯瘦手背青筋暴起,如凍土裂痕。
赫連朝露暗嘆,罵人都要編成詩。
不愧是鳳京人杰地靈,只是……罵得真臟啊。
下一刻,她竟直接解了五色絲絳蹀躞帶,揮臂打去。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