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靛藍錦緞,剛罩上城頭,瑯音坊內百余盞羊角琉璃燈便次第燃起。
華燈初上。
鳴珂樓三層飛檐映得金碧流溢,樓內人聲鼎沸。
炙肉的焦香、新酒的清冽、歌姬袖底的暖甜脂粉氣……
混著胡樂琵琶的嘈切,蒸騰出初秋微涼夜里一團熱鬧。
三樓臨窗的雅閣中,紫檀嵌螺鈿的大圓桌已鋪陳開八冷八熱的席面。
只主位歪坐著一位豪客,身著寶藍地團花蜀錦袍,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桌沿。
篤……篤……篤……
目光掃過滿桌珍饈,又掠過窗下坊街上熙攘的燈火人流,神色卻懨懨的。
半垂著眼眸,慵懶而意興闌珊。
席間只余絲竹隔墻透入,更顯沉悶。
侍立的小廝慣會察言觀色,腰彎得更低小聲試探:
“鄧爺,可是今日的醉貍唇火候欠了些?”
鄧爺未答,捻了粒冰鎮的葡萄丟入口中,慢條斯理地嚼著。
小廝見狀,立刻又換了話題。
“要說今日最熱鬧的,當屬那西北邊庭的貴族之女入京。
據說六公主和相府的裴公子親自去城門口接的。
這位可不得了,一擲千金不說,還才華斐然……”
剛起了個頭,結果鄧爺擺了擺手,顯然對這位邊庭貴女也沒什么興趣。
就在此時,一道瘦小的身影如游魚般滑入軒內,是掌柜的心腹小廝阿吉。
他深揖作禮,而后來到鄧爺身邊附耳低語,
“爺,澄園那邊今夜新筍破土。
說是瑤光道來的嫩芯兒,通曉音律,嗓子比畫眉還清。”
鄧爺叩擊桌沿的手指倏然停住。
眼中那潭慵懶的秋水仿佛投入一顆石子,唇角向上勾了一勾。
“走。”
輕描淡寫一個字,瞬間驅散了席間所有滯澀的空氣。
鄧爺起身,袍角帶風徑直離席,留下未動幾箸、滿桌的珍饈。
阿吉引著鄧爺下樓,穿過喧囂的大堂,繞至后廚一條堆滿空酒甕的僻靜窄廊。
推開一扇看似儲物的厚重木門,一條僅容兩人通行的暗廊顯露出來。
廊內燭火搖曳,空氣里彌漫著陳年酒糟和清苦的草木氣息。
關上門,走十幾步,便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隔絕了前樓所有的浮華聲浪。
不多時,眼前出現一扇毫不起眼的烏木小門。
門上無鎖,只嵌著個黃銅獸首門環。
阿吉從懷中摸出枚白玉竹節佩,按入獸首口中輕輕旋轉。
咔噠一聲脆響,機括咬合,門向內滑開。
暖黃的光暈和一股更濃郁、帶著甜膩暖意的奇異熏香撲面而來。
隱約傳來一縷極清越的琵琶輪指,如珠落玉盤,又似雛鳳初啼。
阿吉停在門外陰影里,垂手恭立,與暗廊的黑暗融為一體。
“鄧爺,澄園到了。”
鄧爺整了整并無褶皺的錦袍袖口,喉嚨里擠出個輕微的“嗯”聲,抬步走入光暈中。
烏木小門悄然合攏,暗廊重歸死寂。
空氣中還殘留著絲絲縷縷的奇異香味,仿佛勾連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澄園地底,另有乾坤。
正是九門金流堂的老巢,名為鑒金窟。
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神秘的澄園地下會有座雄偉宮殿。
奢華遠超尋常宮苑,以黃金為骨、**為肉。
廊道穹頂懸上萬枚金錯刀,地鋪西域幻色琉璃磚。
主殿設四獸吞天,饕餮樽、窮奇鼎、梼杌屏、混沌鐘分鎮四方。
穹頂用整塊水精雕星圖,機括控制斗轉星移,偽作蒼穹。
首領各自坐鎮一塊區域,名為金雪堂、無塵牢、金池、極樂之巔。
此時四位當家便齊聚在極樂之巔。
大當家“不動閻羅”財神顱。
九門總賬房,掌控鳳京賭資流向和情報篩查。
終日坐柏木輪椅,腳踩雙面緞:金面繡天官賜福迎貴客;翻面現刮骨償債懾叛徒。
面如蒸熟的新麥餅,雙頰圓潤泛著油光,三折疊的下巴墜在錦領上。
身著紫地聯珠團窠紋織錦袍,外罩銀狐裘半袖。
嘴角始終掛著淡淡的笑容,像個成功的商人似的。
但江湖有懾語:閻羅讓你三更死,金流能買五更天!
說的便是這位。
左手邊是二當家“血秤桿”鐵鱗佛。
在九門中統領打手兼刑堂掌刑。
目染青黛,絡腮胡編細辮,左頰貼金箔蓮花鈿,掩蓋黥字。
熊腰束玉帶,指套犀角扳指。
右手邊是三當家“鬼門鑰”通天馬。
專門在黑白兩道斡旋,打點官府。
雪青紗羅圓領袍,系蹀躞金帶,頭戴玉蟬冠。
三名男子中,模樣最為周正,像是個俊俏書生。
對面是四當家“百面虺”骰心娘。
負責賭具造假與千術培訓、調教新人。
齊胸裙,外攏孔雀翎薄紗帔。
高髻簪累絲金鳳銜珠釵,頸佩七寶瓔珞。
十指染鳳仙汁配金粉,光照如蛇鱗閃動。
財神顱金算盤叮當一響,“今冬炭敬加三成。”
鐵鱗佛的戒尺啪地拍在案上,“南城新開的寶和柜不交抽水,該拆秤了。”
通天馬指尖轉著坊鑰輕笑,“明日給京兆尹送道炙駝峰,添把椒料便好。”
骰心娘扭動纖細的腰肢,“新制的陰陽骨已喂進澄園的局,可以收網了。”
正事兒快速聊完,通天馬望向上首的老大。
“大當家聽說了嗎?西北邊庭的貴族之女入京,可是一擲千金吶。”
骰心娘一笑千嬌百媚,
“豈止啊,在松濤樓題壁留下的詩詞已經傳遍坊間。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年紀輕輕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如何作得如此壯闊的詞。”
說著話舔了舔嘴角,眼神迷離,“真想親眼見見是怎樣的皮囊……”
通天馬翻了個白眼,“心娘還是悠著些,
裴相親自下場為她揚名,我尚未打聽到內里緣由,這時候少沾為妙。
不過據她所說,北邊的那位二公主,才學尚在她之上,士林中起了很大的波瀾。”
財神顱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他的話。
“鄉試在即,心娘做個局,弄得熱鬧些……”
與此同時,四海幫新任大當家領著幫眾已經抵達了澄園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