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素有賢名,有溫潤如玉的美稱,此時面容卻猙獰得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
青玉竹節筆筒摔了個粉碎,徽州的松煙墨錠磕碎一角碰,露出內里細膩如膏的墨質沾污了灑金宣紙。
端石荷葉硯、青瓷山水筆掭、銅胎琺瑯鎮紙、素胎梅瓶筆洗、黃楊木筆架、青釉燭臺……滿地狼藉。
幕僚似乎早就習慣了這一幕,眼神都沒有任何變化,靜靜站立一旁等他發泄怒火。
“殿下,女帝對各位皇女偏心也不是一日兩日,這次來看反而是好事。”
秦景珩兩步踏至他身前,近到鼻息能夠噴吐到臉上,“好事!你跟我說是好事?”
幕僚腰桿子挺得筆直,瞳湖如鑒,
“第一,跳過您選了五皇子,正說明女帝對您已經有所忌憚;
殿下素有賢名,此次籌資也是您帶頭提起,卻被排除在外,朝中暗暗為您委屈的不在少數。
何況女子掌權,一代是迫不得已,二代繼任就不是一回事了。”
“第二,明面上是萬民司少司擔任正使,但誰都清楚,真正做主的必是長公主。
之所以派遣五皇子隨行,就是因為不會給長公主造成威脅。
若是此次賑災順利,長公主的名聲自然水漲船高;
但若是不順利,甚至有過……”
二皇子垂眸,收了怒容退后一步,突然又擺出了副禮賢下士的模樣,“還請先生教我。”
幕僚架住他的雙臂不讓行禮,伺候這位主子多年,哪里不清楚其賢名之下的暴戾。
正是因為這種明顯的缺陷,才更好拿捏、更有扶持的價值。
“都是屬下應該做的,殿下莫急,且聽我細細道來……”
內城鳳閣臺,宰相裴玄韞正在忙碌。
從凰極殿到宮門被攔了一路,若非以皇命在身推脫,估計這時候還陷著呢。
隨行的三司官員他早有腹稿,折子一早就遞了上去。
現在在鳳閣臺還能躲躲清凈,不過賑災物資的調運、禁衛軍隨行、沿途等等事無巨細,忙碌得很。
臨近午時,裴玄韞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松快松快。
這時候下人通報,說是公子來了。
“他來做什么?”
“說是送午膳,公子真是孝順,知道您為水患賑災勞心勞力。”
裴玄韞都笑了,“是啊,孝順得很吶。”
不多時,好大兒裴雪樵拎著食盒走進來,恭恭敬敬行禮,“父親。”
“嗯,”裴玄韞捋著胡須,“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擱那兒吧,早些回衙署休息。”
“額……父親,兒子帶了兩人份,想著陪您一起用午膳。”
“這樣啊,好吧。”
揭開盒蓋,老宰相挑了挑眉。
麒麟踏雪,八珍樓鎮店三絕之首!
用北境風干鹿筋復水三日,佐高湯煨至琥珀色,南海血燕盞隔水燉化,澆二十年女兒紅調制的琉璃芡。
這菜……可不便宜。
第二層,琉璃水晶盞,對蝦仁冰鎮后捶作霓裳狀,盞底凝著翡翠凍。
第三層,碧荷凝香露,新鮮荷葉裹著冰鎮綠豆沙,沙中嵌去皮湘蓮與椰肉。
裴玄韞頻頻舉箸,好像真的餓了,光吃也不說話,幾次瞥見兒子欲言又止,偏偏就是不搭茬。
眼見盤子都快空了,裴雪樵終歸還是沒忍住,“父親,聽說賑災的隊伍已經定了?”
“嗯。”裴玄韞答應一聲,一點細說的意思都沒有。
裴雪樵見狀又沉默了半晌,“父親,我也想前往賑災。”
“胡鬧,你一個翰林學士是懂治水患、還是懂帶兵?”
看在三個菜的份上,老宰相語氣平和,不過拒絕得很干脆。
“兒子飽讀圣賢書,也想為災民、為大乾貢獻一份力量。”
“嗯,想得挺好,下次吧。”
“父親!”
裴玄韞挑了挑眉,“這次就算了,你一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的哪里受得住舟車勞頓。”
噌!裴雪樵豁然起身。
“手無縛雞之力”這幾個字已經成了他的逆鱗,當即就紅了臉。
“我不弱,一點也不弱!君子六藝,我擅射、擅御!”
“知道了知道了,”裴玄韞擺了擺手,“說說為什么想去,不說實話就作罷。”
等了幾息不見回答,起身作勢要離開。
裴雪樵連忙攔下,臉色陰晴不定,最后才咬牙開口:“連六公主那個不學無術的都能去賑災,憑什么我不能去?”
呵,裴玄韞嗤笑,都什么時候了還跟老父親藏心眼子。
“別想了,配不上。”
“父親您在說什么!”被戳破心思,裴雪樵雙頰臊紅,“六公主的德行確實有虧……”
“是你配不上她。”
裴雪樵:???
“父親,您老糊涂了?”
他堂堂狀元之才、翰林學士,又是宰相嫡子,自己還配不上?
不對!什么配不配的,跟那些根本就沒關系!
裴玄韞沒說話。
賑災非同小可,牽動著幾十萬災民的身家性命。
身為當朝宰相、兩朝元老,他并非女帝的傀儡。
若非得到他的首肯,那份密旨不會通過鳳臺閣蓋上國璽。
御書房奏對,裴玄韞這才知道,殺雞儆猴、按十文一斗募集糧食、在賑災糧中混入麩糠都是那位六公主的主意。
舉止荒唐、無才無德?簡直可笑至極!
宦海浮沉,裴玄韞自認知人善任,輕易沒有看走眼的時候。
皇族慣會隱藏偽裝,比如有賢德盛名的二皇子,可他竟從未看清六公主荒唐表面下的內秀。
能夠逃過他的眼睛,真是不簡單吶。
那份秘旨一出,裴玄韞知道賑災是一方面,說不得陛下還存了考驗六公主的心思。
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也就罷了,若是入了陛下的眼、有望儲位……
關鍵藏得如此之深,自己這傻兒子拿什么跟人家斗?怕是被賣了還樂呵得給人數錢呢。
“父親,我真的想去!”
裴玄韞沉吟良久,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
“行吧,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裴雪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