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夜,寒意初透。
秦文遠悄然歸府,未驚起一絲漣漪。
后門值守早被老管家調(diào)開,他親自守著,帶老爺進入府邸。
褪下沾著夜露的黑色斗篷,步履不停,徑直踏入書房。
檀香幽微,他于愛妻牌位前肅立,燃起三炷清香。
青煙裊裊中,取過一方素白絲綢,指腹緩緩撫過牌位上的刻痕。
一遍,又一遍……
昏黃燭火映著他沉靜的側(cè)影,香灰寸寸跌落,時間仿佛也在此刻凝滯。
良久,他才回身,于書案前落座。
墨錠在硯臺里無聲地研磨開,墨色濃稠如夜。
提筆蘸墨,筆走龍蛇,字字力透紙背。
胸中丘壑早已成竹,此刻只待傾瀉于紙端。
最后一筆落下,墨跡淋漓。
秦文遠擱了筆,靜靜凝視那攤開的奏折。
待墨跡徹底晾干,用一方沉重的鎮(zhèn)紙壓上。
緩緩起身,整了整微皺的衣袍,面向皇城方向。
肅容,撩袍,屈膝,俯首,一絲不茍地行下三跪九叩大禮。
動作莊重沉凝,帶著某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禮畢起身,秦文遠最后看了眼那方鎮(zhèn)紙下的奏疏,吹熄了案頭孤燈。
書房瞬間被濃稠的黑暗吞噬,他轉(zhuǎn)身離去,身影沒入更深的夜色里。
萬籟俱寂,唯有窗外輕風(fēng),不知何時悄然潛入,無聲拂過書案。
不知何時,那份奏折竟憑空消失不見。
御書房,璇璣衛(wèi)千戶磐岳求見。
他最擅防御,平常負責(zé)宿衛(wèi)宮中,并不專精于刺探情報。
但聆鐸此時肩負重任,故而將盯梢秦文遠的差事暫時交給了他。
“陛下,秦文遠買通典刑司大牢牢頭,秘密會見了前萬民司少司江浸霄……”
秦文遠這一晚上的所有行動,都落在了磐岳的眼中,根本沒有秘密可言。
他快速將過程講述了一遍,而后奉上奏折。
秦明凰翻開,快速閱讀。
“臣少府監(jiān)秦文遠謹奏:
瀝血陳罪,乞憫殘息以保孽子事。
臣秦文遠誠惶誠恐,頓首百拜,冒死泣血以聞。
臣荷蒙天恩,忝居少府,職司珍貢、禮器、內(nèi)帑諸務(wù)。
夙夜戰(zhàn)兢,唯恐隕越。
然臣昏聵無能,既遭奸佞構(gòu)陷于前,復(fù)受兇頑脅迫于后。
鑄下滔天罪愆,實乃萬死莫贖。
今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赦己身,唯剖肝瀝膽,盡陳始末,伏乞陛下垂憐。
以臣微末之功,換犬子懷璋一線生機。
臣雖身化齏粉,亦感念圣恩于九泉!
其一,太微六年臨海府舊案之冤:
太微六年,臨海府地龍翻身,生靈涂炭,陛下仁德,詔令賑濟,恩澤浩蕩。
崔氏狼子野心,借賑災(zāi)之名,行貪墨之實,更設(shè)毒局,構(gòu)陷忠良!
臣獨子秦懷璋,時任臨海府倉曹參軍。
彼時年少耿直,不諳世事險惡,竟被崔氏奸徒構(gòu)陷偽造賬目、私吞庫糧之罪。
臣當(dāng)時亦為其蒙蔽表象所惑,未能及時洞察其奸。
此乃崔氏欲借災(zāi)網(wǎng)織羽翼之惡毒手段!
其二,陳臣身陷九門金流堂脅迫之罪:
崔氏構(gòu)陷吾兒在前,其爪牙“九門金流堂”兇徒脅臣于后。
彼等以懷璋罪行為質(zhì),威逼臣于少府監(jiān)職守內(nèi)行不法之事——
暗中截留御用龍腦香,與其交易!
龍腦香乃祭天告祖、宗室大典之圣物,臣深知此乃褻瀆神明、欺君罔上之彌天大罪!
然為保孽子,臣一時昏聵,竟行此悖逆之舉!
每逢大典籌備,臣于分裝龍腦香時,于香盒之中暗動手腳。
上半截為真品龍腦,以應(yīng)查驗;下半截則填充臣以秘法仿制、氣味形似之贗品。
交割之時,真品上半截用于大典,掩人耳目;
下半截贗品連同部分真品,則被臣秘密截留,交予金流堂兇徒。
此等偷天換日、欺瞞圣聽之舉,實乃臣百死莫贖之重罪!
臣每每行之,如履薄冰,汗透重衣,然念及骨肉,只得咬牙周旋,茍延殘喘。
其三,陳將功折罪之微勞:
臣雖身陷泥沼,日夜飽受煎熬,然未敢或忘君恩。
為贖罪愆,亦為尋機救子,臣于絕望之中,苦思脫身、反制之策。
天可憐見,臣從萬民司少司口中套得,崔氏于鳳京之重要話事人聯(lián)絡(luò)密法!
其法如下:每月逢五之日;城西攬月閣,西廂臨水水軒;子時正刻。
需持一支“寒潭映月”式樣之羊脂白玉簪為信,接頭人名號為“竹先生”。
此線索或可為陛下洞察崔氏暗樁、順藤摸瓜提供一線契機。
臣愿以此為引,稍贖臣罪之萬一。
臣泣血哀告:
陛下!臣自知罪孽如山,截留御香、欺君罔上,任一樁皆足令臣萬死!
然犬子懷璋,實為崔氏構(gòu)陷之犧牲,其冤未雪。
臣舐犢情深,剜心之痛,無以言表。
伏望陛下念臣多年微勞,更念此“竹先生”之線索或于朝局有益,天恩浩蕩,法外施仁!
懇請陛下開一線慈憫之門,留懷璋一命。
臣縱使立斃于階前,亦含笑九泉,永感圣德!
臣秦文遠,自知罪無可逭,伏闕待誅,瀝血叩首,哀鳴待命!”
“呵……”秦明凰嗤笑。
難怪能震住一眾皇室宗族多年,秦文遠的能力可見一斑。
奏折措辭懇切,可盤算盤算,他付出了什么?
用空口承諾和一包浮華散,從江浸霄那里套出了崔家代理人的聯(lián)絡(luò)方式,而后就是回府寫了份奏折。
他不知道是否已經(jīng)被盯上,但從太微之初開始掌權(quán),知道自己的手段,于是賭了一把。
按照他的說法,“被逼無奈”克扣的龍腦香都暗中交易給了九門,并未提及之后的走向。
既然已經(jīng)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zhǔn)備、干脆認罪,這一點上應(yīng)當(dāng)不會弄虛作假。
說明在調(diào)查鐵礦這件事上,秦文遠已經(jīng)沒有價值。
秦明凰沉吟片刻,將奏折遞了回去。
“怎么拿回來的,原樣放回去。
跑一趟澄園,詢問龍腦香的去向,殺。”
“是!”
京兆府廨房之中,秦昭玥站起身來,抻了抻老腰。
太師椅坐久了硌得慌,蜷縮著睡了一覺,身上磕得哪哪兒都疼。
“我說隱蟄大人,總不能敵人一天不出現(xiàn),本宮就一天擱這兒窩著吧,這叫什么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