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學坊,一座門臉極不起眼的宅院。
灰墻舊瓦,隱在幾株老槐的陰影里,兩扇黑漆木門閉合,銅環黯舊。
李鍔在周圍探查了一圈,而后悄無聲息地潛入其中。
翻墻而入,卻是別有洞天。
迎面便是一道云墻影壁,壁心鏤空,嵌著青石鏤雕的松鶴延年圖。
轉過影壁,眼前豁然開朗。
庭院雖不甚廣闊,卻布局精妙,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皆見匠心。
細白石子鋪就的蜿蜒小徑穿過一片微縮山水,苔痕斑駁,石燈靜默。
一側倚墻筑有半亭,亭角飛檐,覆蓋著深黛色筒瓦;
另一側則是一彎小小的水榭,憑欄可見數尾錦鯉在澄澈池水中悠然擺尾。
水面倒映著天光云影,清靜幽雅。
四下里不見奢華耀目之物,但無論是墻角栽種的幾竿翠竹,還是廊下懸掛的一盞古雅紙燈,無不透露出主人的品味和財力。
果然沒錯,這地方應該就是御前大太監蘇全的私宅。
李鍔身形飄忽,如一片落葉般點地無聲,飛速掠向后院。
悄然放出感知,很快便鎖定了廂房外的一方小院。
趙橫江正帶著兒子趙青山在院子里頭耍槍。
看起來虎虎生風,但落在李鍔眼中,氣息不過六品境而已。
只是……眉眼之間與臉龐的輪廓,依稀可見與將軍的血脈相連。
窗欞極輕微地一響,似風拂過,又似夜貓躥檐。
趙橫江猛地抬頭,眼神在剎那間變得銳利如鷹。
他一把將兒子護在身后,身體繃緊,沉聲低喝:“誰?”
李鍔輕飄飄落下,本來就是他故意弄出來的聲響。
趙橫江緊蹙眉頭,“閣下是何人?為何……我看著有些面熟?”
李鍔胸膛起伏,抱拳躬身,行的仍是軍中舊禮,聲音因極力壓抑著翻涌的情緒而顯得格外沙啞低沉:
“李鍔,昔日趙破虜將軍麾下。”
“李鍔?!”
趙橫江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瞬間爬滿了難以置信的震動。
他幾乎是踉蹌著上前半步,仔細辨認著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你……你還活著?”
“是,我還活著,沒時間敘舊了,你聽我說……”
他壓低了嗓音,用最簡練的語言將塵封多年的真相急速道出。
趙破虜將軍如何被曹承安與朔風王朝暗中勾結設計陷害,如何于邊境被誘入絕地慘遭坑殺,事后又如何被栽贓貪墨軍餉……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入趙橫江的心口。
他僵立當場,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凍結,身旁的少年趙青山也聽得呆了。
當年事發突然,他們父子已被迅速帶離軍中。
事后方知,父親與朔風騎兵血戰殉國。
隨后,便是那貪墨軍餉的滔天罪名如山壓下,家產抄沒,門庭倒塌。
他從將門虎子淪為階下囚徒,被判流放,茍延殘喘至今……
趙橫江從未想過,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父親的冤屈、昭毅軍的敗落、半生的苦難,原來皆源于一場卑劣的背叛!
“李叔……”
趙橫江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破碎,眼眶在瞬間紅透,血絲蔓延。
巨大的悲憤與痛苦幾乎要將他撕裂,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戰栗起來,
“那現在……”
“必須要立刻離開鳳京!”李鍔斬釘截鐵,語氣不容置疑。
“去哪里?”
趙橫江猛地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幾乎要沖破胸膛的翻涌情緒。
歲月磋磨了太久,也算經歷過風浪的人,深知此刻任何遲疑都可能萬劫不復。
“西域,那里雖苦寒,但天高皇帝遠。”
“好!”趙橫江亦是果決,聞言毫不拖泥帶水,“青山,我們走。”
本來也沒什么需要收拾,身無長物。
一行三人快速離開了府邸,其他舊部分成數批。
有先行離開的,有暗中護衛的,直往城門方向而去。
若是放在一刻之前,想要悄無聲息離開巡查密布的鳳京,并不是一件易事,何況還犯下了玄戈司的案子。
然而此刻,因宮中突發劇變,璇璣衛的力量全部收縮回皇城守衛。
他們竟輕松離開,沒有激起任何波瀾。
……
與此同時,鳳京西城一座三進宅院。
白墻黛瓦,格局端正,庭院深深。
幾株晚開的桂樹飄著殘香,廊下擺放的菊花盆景形態婀娜,透著一種低調而不失體面的殷實氣象。
對剛剛安置下來的巨賈李大鯨而言,這般條件算得上是簡陋。
兒子不知他來,自然占據了正院上房。
李大鯨沒有讓他搬出的意思,自己住進了稍偏僻些的東院廂房。
屋內陳設簡單,一榻一幾,兩椅一柜而已。
唯有一縷極淡的香煙,自造型古拙的狻猊香爐口中裊裊升起。
那香氣極為特殊,初聞似雪后寒梅,清透凜冽,細辨之下,又覺內蘊一絲極幽微的暖意。
似春信悄然潛藏于冰雪之下,內斂而凝練,至清至純。
聞之令人神思一清,雜念頓消,是香道中極為難得的極品。
李大鯨微闔著眼,半倚在榻上,似乎正在閉目養神。
身前,身著灰衣的貼身護衛“癸七”正單膝跪地。
“勢”悄然籠罩,用僅容兩人聽聞的聲音稟報:
“街上巡查的璇璣衛已盡數收縮回皇宮附近。”
“可見天地異象?”李大鯨并未睜眼,聲音平穩無波。
“并無。”
李大鯨沉默了片刻,搭在膝上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拇指上一枚光澤溫潤的墨玉扳指。
晉升一品境,乃武者叩問天人之際,引動天地氣機共鳴。
風云色變亦屬尋常,絕不該如此悄無聲息。
即便距離再遠,在這鳳京城內,多少也該有些微的感應才是。
如此沉寂,唯有一種可能。
李大鯨臉上不見絲毫異色,無喜無悲。
片刻之后,只淡淡吩咐道:
“既如此,準備的人手可以順勢鋪開來了。”
“是!”癸七沉聲領命。
既然決定暫居鳳京城,自然要布下一張情報網,眼下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世家門閥經營多年的龐大諜報網,已經被璇璣衛以雷霆手段端掉了**成。
而璇璣衛,此刻核心力量又必然被牢牢牽制在皇宮內的劇變之中,無暇他顧。
各方視線混亂,原有的秩序與平衡被短暫打破,正是暗中布局的絕佳時機。
李大鯨輕輕揮了揮手,習慣性地將那枚墨玉扳指轉了一圈,
“以后長居鳳京,天子腳下耳目眾多,還是要更謹慎些。”
目光掃過那尊仍在吐納著清香的狻猊爐,
“收起吧,以后都不必點了。”
“是!”
癸七再次應聲,即刻起身,謹慎地捧起那尊價值連城的香爐,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屋內,凜冽余香絲絲縷縷纏繞在鼻尖,李大鯨抬起了眼眸,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