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秦昭玥便被硬生生從暖衾中挖了起來。
今日大朝會,母皇昨日便嚴詞下令,命她必須上朝。
碎墨與桃夭伺候在側,為她梳理長發,綰成莊重發髻。
梳妝鏡前,因著討論發式,秦昭玥忽然想起一樁舊事。
“宮中那位劉嬤嬤呢?之前的刺殺事件,可查明與她有關?”
碎墨手中玉梳不停,輕聲回稟:
“璇璣衛反復查證數遍,應當并無關系。
不過當日放那些刺客潛入禁苑的,是尚儀局尚儀。
劉嬤嬤身為其下屬,多少受了些牽累。
事后她主動辭去了女官之職,自請出宮了。”
“人如今還在鳳京?”
得到碎墨肯定的答復后,秦昭玥略一沉吟,
“既如此,客氣些將人請回府上來吧。
記得客氣點兒,別動輒使那些下藥威逼的下作手段。”
碎墨悄悄翻了個白眼。
當初是誰支的這損招?是誰!
面上卻恭敬應道:“是,奴婢知道了,殿下!”
卯初時分,宮門隆隆開啟,百官依序魚貫而入。
秦昭玥揣著手,低垂著眼眸,一副神游天外、生人勿近的模樣。
然而,投向她的目光卻比往日多了數倍,帶著各種復雜的探究審視,乃至隱晦的忌憚。
她人雖不在鳳京,但鳳京已然流傳著她的傳說。
官場從無真正的秘密,璇璣衛正指揮使這等駭人權柄落在她頭上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
璇璣衛是何等令人聞之色變的存在,如今竟交予這樣一位不著調的公主之手?
畢竟真正知曉秦昭玥內秀與手段者終究是極少數,絕大多數朝臣自是難以接受。
甚至有人上了彈劾奏章,直言其德不配位。
可笑的是,那些奏章連鳳閣臺的門檻都未能越過,更別提呈到監國皇嗣的案頭了。
旁人或許不明就里,裴玄韞豈能不知?
六公主的能耐,簡直堪稱恐怖。
加之御書房那次親歷其臨場決斷,讓他真切體會到了當初賑災奏折中所描述的景象。
原來大公主秦昭瓊,便是這般被折服的。
平日里看似散漫不羈,危急關頭方顯真章。
宮中其他皇嗣或許只能猜測,但裴玄韞與蒙廣,在女帝昏迷的第九日便已得到密報,知曉陛下轉危為安,并受命暫不外傳。
雖未詳述細節,但從接到朱雀南道謀逆急報到徹底平定亂局、迎回康健的陛下,算上往返路程,不過耗時兩日!
此等壯舉,簡而言之三個字:非人哉。
再來三個字:兒不配。
那些彈劾在裴玄韞看來,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秦昭玥大步走在宮道上,腦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想,只盼著早朝趕緊結束。
直至步入莊嚴肅穆的凰極殿,見到了早已候在那里的兄姐弟妹。
“六妹妹/六姐姐!”
幾聲呼喚傳來,只見他們眼中皆閃爍著難以抑制的好奇與疑問,顯然心中藏著無數話想問她。
她只隨意揮了揮手,算是打過招呼,便默默尋了個不顯眼的位置站定。
其他皇嗣見她這般,心中不免有些氣悶。
明明母皇早已康復,卻硬是拖了一個多月才現身。
小六也是,一直陪在母皇身邊,竟連封密信都不曾傳回。
堂堂璇璣衛指揮使,遞個消息難道很難嗎?
再看她現在這副與往日無異的懶散姿態,幾人不由得暗暗攥緊了拳頭。
文武百官很快察覺了今日的不同。
原本設在御座之下、供監國使用的座位已被撤去,而三公主秦昭琬如今規規矩矩地站在殿下百官班列之中。
這一變化立刻引起了小小的騷動,所有人心中升起同一個念頭:
莫非陛下圣體徹底康復,今日要重臨朝堂了?
疑問并未持續太久。
隨著內侍一聲悠長唱喏,女帝秦明凰身著十二章紋袞服,頭戴珠旒冕冠,緩步自后殿行出,儀態萬方地在至高無上的御座之上安然落座。
侍立一旁的蘇全公公,嘴角難以抑制地帶著淺淺笑意。
連眼角的皺紋都仿佛舒展開來,透著由衷的喜悅。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以裴玄韞為首的文官,與以蒙廣為首的武官,齊刷刷跪倒在地,山呼萬歲之聲震徹殿宇。
“眾卿平身。”
秦昭玥抬頭悄悄瞅了一眼御座上的母皇,發現她還是上了些妝容。
將那份過于驚人的年輕光澤遮掩,恢復了與以往差不多的威儀模樣。
看來母皇是打算隱瞞已然晉升神武境的修為了。
也是,若當初遇刺時她便有如此實力,或許真能避開那致命一擊。
留張底牌,總歸是好的。
接著,秦明凰開始了她的訓諭。
主要內容便是嘉獎在她圣體有恙這段時日,朝野上下的恪盡職守。
她盛贊三公主秦昭琬監國得力,處事公允;
肯定四公主秦昭樞與五皇子秦景湛盡心輔佐,兄弟同心;
褒揚六公主秦昭玥出任璇璣衛指揮使期間,功勛卓著,穩定內外;
更是高度評價了兩位輔國大臣裴玄韞、蒙廣的忠貞體國,堪為柱石。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眾人的功勞,也重新宣示了皇權的回歸。
而后,便是今日朝會最重要的環節——冊封。
內侍官展開明黃卷軸,朗聲宣旨:
“奉天承運,鳳闕詔曰:”
“皇三女昭琬,性行溫良,克嫻內則,監國期間,夙夜匪懈,著封為賢王!”
“皇四女昭樞,靜容婉柔,淑慎性成,輔政有功,著封為寧王!”
“皇五子景湛,忠勇純孝,盡心王事,著封為榮王!”
“皇六女昭玥,智勇兼資,功在社稷,著封為靖王!”
“欽此!”
“兒臣領旨,謝母皇隆恩!”
四位新晉親王一同出列,跪拜謝恩。
秦昭玥隨著兄姐一同叩首,心中卻暗暗嘆了口氣。
封什么字不好,偏偏給了個“靖”字。
這“靖”字有平定、使秩序安定之意,母皇這是憋著勁,還打算讓她往后繼續靖難安邦呢?
罷了,好歹名分是定下了。
如今錢也有了,王位也封了,基本條件算是齊全。
往后無非就是等著就藩,正式開啟退休生活。
不過看母皇突破神武境后煥發出的勃勃生機,估計不會太快放權。
秦昭玥倒也無所謂,要說繁華安逸,自然還是鳳京城為首選。
她還沒玩夠呢,且享受幾年清福,再去封地也不遲。
接下來的朝會議程,秦昭玥便只是站著神游。
聽了幾句,無非是北境暫無大戰事,南疆亦恢復平靜,科舉改革穩步推進。
萬民司奏報了秋收稅賦情況,裴玄韞順勢便提起了清查田畝、試點分田之議,顯然是母皇要開始推行醞釀已久的土地新政了。
今日母皇突然現身朝堂,恐怕就是為了打個措手不及。
許多人尚未反應過來,或未及串聯,即便心知此舉將極大損害權貴大族利益,猶豫躊躇之下,竟無人敢在這當口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秦昭玥眼觀鼻,鼻觀心,不動聲色。
【難怪瞞著百官悄然回宮,原來在這兒憋著大招呢。
人家根本沒準備,誰來當這出頭鳥都沒商量好。
結果這么重大的國策,就這么平滑地提了出來,還沒人敢吭聲。
嘖嘖嘖……老母親這心眼子,玩不了玩不了。】
御座之上的秦明凰,差點沒維持住威儀翻個白眼。
這段日子在外過得肆意,險些失了儀度。
小六還好意思說別人心眼多?
她若不多,能立刻看穿這番布置?
呸!
在一片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的“祥和”氣氛中,早朝終于結束。
秦昭玥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抬腳就打算溜之大吉。
“秦昭玥!”
一聲不太客氣的呼喚自身后傳來,來自那位情緒向來比較外露的五哥秦景湛。
其他幾位兄姐看向她的目光,也分明帶著秋后算賬的意味。
秦昭玥扭過頭,板起臉冷聲道:“住口!請稱呼靖王殿下!”
“我你……”秦景湛被噎得一滯。
趁他語塞的功夫,秦昭玥毫不猶豫,扭頭就跑,身影靈活地穿梭在尚未完全散去的百官之中。
“你給我站住!”秦景湛的吼聲在身后響起,帶著氣急敗壞。
秦昭玥只當沒聽見,腳下生風,溜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