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梅嶺總纏著化不開的霧。
沈清歡勒住馬韁時,胯下的“踏雪”正噴著白氣,蹄鐵在青石板路上蹭出細碎的火星。她抬手撥開額前被霧打濕的碎發,玄色勁裝的袖口掃過馬鞍上捆著的劍鞘,露出鞘尾刻著的“落云”二字——那是落云閣弟子的標識,也是她此行唯一的底氣。
三天前,落云閣收到消息:護送江南賑災銀往蘇北的隊伍,在梅嶺一帶失了蹤跡。帶隊的是她的師兄沈硯秋,那個總說“江湖人該護百姓周全”的溫厚少年,臨行前還塞給她一包蘇州產的桂花糖,笑言回來時要帶蘇北的藕粉??扇缃瘢挥幸幻麅e幸逃脫的護衛,帶著半塊刻著“歸”字的羊脂玉佩,踉蹌著跑回了閣中。
“沈姑娘,前面就是梅嶺的岔路口了?!弊o衛老周勒著馬,聲音里帶著難掩的疲憊,“三天前,我們就是在這兒被一群黑衣人截了……沈少俠為了護著賑災銀,帶著幾個人往東邊的山坳跑了,我跟著跑了一段,就只撿到了這個。”
老周遞來的玉佩還帶著一絲涼意,沈清歡指尖摩挲著“歸”字的紋路,心口發緊。這玉佩是師兄的貼身之物,當年師父親手雕了一對,一塊刻“歸”,一塊刻“云”,“云”字的那塊,在她及笄時,師兄送了她,如今正懸在她的腰間,與這半塊遙遙相對。他從不離身的東西落在了這里,處境定然兇險。
“東邊的山坳?”沈清歡抬眼望向霧色深處,東邊的山路更陡,據說早年還有山賊盤踞,后來被官府清剿過,便只剩些廢棄的山寮,“老周,你先帶著剩下的人在山下的客棧等我,我去山坳里看看?!?/p>
“姑娘,這怎么行?”老周急了,“那些黑衣人下手狠辣,手里還拿著‘黑風寨’的鐵狼符,您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沈清歡按住腰間的劍柄,語氣卻很堅定:“正因為是黑風寨,我才更要去。黑風寨近年專挑賑災、救濟的隊伍下手,去年浙西的糧船就是被他們劫的,若這次放他們跑了,下次還會有更多百姓遭殃。師兄是為了護賑災銀失蹤的,我不能讓他白白受困。”她頓了頓,又道,“你們留在山下,也能幫我盯著,若是看到黑風寨的人進出,也好及時報信?!?/p>
老周知道她的性子,一旦做了決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只能嘆了口氣,從行囊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地圖:“這是我早年在梅嶺跑商時畫的,東邊山坳里有幾處廢棄的山寮,還有一座破廟,您若找不到沈少俠,千萬不要硬拼,記得往山下退?!?/p>
沈清歡接過地圖,小心地折好塞進懷里,又從馬鞍上取下水囊和干糧,翻身下馬:“踏雪性子烈,你們幫我照看著,我步行上山,免得動靜太大。”
交代完后事,她提著劍,轉身踏入了東邊的霧中。
山路比想象中更難走,青苔覆在石階上,滑得很,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霧越來越濃,能見度不足丈遠,只有偶爾從枝頭落下的梅瓣,帶著淡淡的香氣,提醒她此刻仍在梅嶺。沈清歡走得極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落云閣的輕功“流云步”她練了八年,腳步輕得像風,即使踩在枯枝上,也只發出極細微的聲響。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忽然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馬蹄聲。沈清歡立刻矮身藏進旁邊的灌木叢,指尖扣住劍柄,目光緊緊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霧中漸漸顯出一隊人的身影,大約七八騎,都穿著黑色的勁裝,腰間掛著巴掌大的鐵狼符——正是老周說的黑風寨人。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手里提著一把鬼頭刀,正對著身邊的人罵罵咧咧:“寨主說了,讓咱們在山坳里守著,別讓任何人靠近破廟,你們倒好,剛才差點讓個砍柴的跑了!”
“大哥,那砍柴的就是個山野村夫,哪知道咱們在這兒做什么?”旁邊的人陪著笑,“再說了,咱們不是把他捆起來扔去山寮了嗎?量他也跑不了?!?/p>
“放屁!”漢子踹了他一腳,“寨主說了,這次的事關系重大,不僅要看好沈硯秋那小子,還要等著拿《山河圖》,一點差錯都不能出!要是讓落云閣的人找過來,咱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山河圖》?沈清歡的心猛地一跳。她曾聽師父說過,《山河圖》是前朝留下的秘圖,上面記載著邊關的布防和糧草囤積地,若是落入賊人手中,后果不堪設想。師兄怎么會和《山河圖》扯上關系?難道黑風寨劫賑災銀是假,要搶《山河圖》才是真?
正想著,那隊黑風寨人已經過去了,鐵狼符碰撞的悶響漸漸消失在霧中。沈清歡從灌木叢里出來,看著他們遠去的方向,眉頭皺得更緊了。看來破廟里不僅有師兄,還有黑風寨要找的《山河圖》,她必須盡快趕過去,晚一步,說不定就會出人命。
她按著地圖上的標記,加快了腳步。又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前方終于出現了幾間破敗的山寮,屋頂的瓦片掉了大半,院墻也塌了半邊,看起來確實廢棄了很久。沈清歡繞著山寮走了一圈,沒看到人,卻在山寮門口的泥地上,看到了一串新鮮的腳印——是男人的鞋印,尺碼和師兄的差不多,旁邊還有幾滴暗紅色的血跡,已經半干了。
她心頭一緊,沿著腳印往山寮后面走,繞過一棵老梅樹,前方忽然開闊起來,一座紅墻塌了半邊的破廟映入眼簾。廟門口守著兩個黑衣人,正靠在門框上打盹,手里的刀斜斜地插在地上,腰間的鐵狼符隨著呼吸輕輕晃動。
沈清歡深吸一口氣,握緊了劍柄。她知道,師兄很可能就在廟里,而她要做的,就是在不驚動更多黑衣人的情況下,先摸清廟里的情況。她悄悄繞到破廟的側后方,那里的墻塌了一大塊,露出一個能容一人通過的缺口。她趴在缺口處,往里望去。
廟內彌漫著一股霉味和酒氣,正中的香案上擺著幾個空酒壇,角落里綁著一個人,頭發凌亂,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幾處,露出的胳膊上有幾道淤青——正是沈硯秋!他低著頭,似乎昏過去了,又像是在養精蓄銳。而香案后面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穿著青色長袍的男人,手里把玩著一把匕首,臉上帶著陰惻惻的笑,正對著旁邊的黑衣人說話:“沈硯秋那小子嘴硬得很,都打了一天了,還不肯說《山河圖》藏在哪。不過沒關系,等寨主來了,有的是辦法讓他開口?!?/p>
“可不是嘛,”旁邊的黑衣人諂媚地笑著,“還是吳頭領有辦法,先把沈硯秋抓了,再引落云閣的人來,到時候一網打盡,《山河圖》還不是手到擒來?”
吳頭領冷笑一聲:“落云閣自詡江湖正道,其實也不過是一群守著舊規矩的蠢貨。他們以為我們劫賑災銀是為了錢?哼,等我們拿到《山河圖》,交給藩王殿下,到時候這江南,就是我們黑風寨的天下了!”
藩王?沈清歡的瞳孔驟然收縮。原來黑風寨的背后,竟然是藩王!他們劫賑災銀,抓師兄,找《山河圖》,都是為了勾結藩王,圖謀不軌!
就在這時,廟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緊接著是黑衣人驚慌的叫喊:“頭領!不好了!外面來了個白衣人,說是要找我們要個人!”
吳頭領臉色一變,猛地站起來:“什么人這么大膽?帶進來!”
沈清歡屏住呼吸,看著廟門被推開,一個白衣男子走了進來。他身材挺拔,手里提著一把銀劍,劍鞘上刻著細密的云紋,臉上雖沾了些塵土,卻難掩一身正氣。他的目光掃過廟內,最后落在角落里的沈硯秋身上,眉頭微微皺起:“你們抓了戶部侍郎的幼子,還擄走了落云閣的人,膽子倒是不小。”
“戶部侍郎?”吳頭領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我當是誰,原來是侍郎派來的狗腿子!我告訴你,別說什么幼子,就是侍郎本人來了,也得給我乖乖聽話!”
白衣男子沒再說話,只是緩緩拔出了銀劍。劍光在昏暗的廟里閃過,帶著一股凌厲的寒氣。沈清歡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身影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對了,去年洛陽城的盜馬案,師父曾提過一句,有個姓陸的劍客,單槍匹馬破了盜匪窩,救了十幾匹戰馬,難道就是他?
吳頭領見他拔劍,也惱了,揮刀就沖了上去:“給我上!把這小子砍了!”
黑衣人一擁而上,銀劍與鋼刀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沈清歡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深吸一口氣,猛地從缺口跳了進去,玄劍出鞘,直刺離她最近的一個黑衣人后心。
“誰?!”吳頭領驚怒交加,轉頭就看到一道玄色身影掠過,他的手下已經倒在了地上。
沈清歡沒理會他,快步跑到沈硯秋身邊,用劍砍斷了他身上的繩子:“師兄,你怎么樣?”
沈硯秋緩緩睜開眼,看到是她,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又立刻皺起眉:“清歡,你怎么來了?這里危險,快回去!”
“我不回去,”沈清歡扶著他,目光堅定,“我要帶你出去,還要把賑災銀和《山河圖》拿回來?!?/p>
白衣男子見她來了,劍勢也緩了幾分,抽空對她道:“姑娘小心,這吳頭領的刀法很毒?!?/p>
沈清歡點頭,玄劍一挑,擋住了吳頭領砍來的刀。三人在廟內纏斗起來,玄色與白色的身影交錯,劍光與刀影翻飛,霧從破了的屋頂飄進來,讓這場打斗更添了幾分混亂。
吳頭領見打不過他們,心里也慌了,虛晃一招,轉身就要從后窗逃跑。“想走?”沈清歡眼疾手快,劍尖一揚,劃破了他的衣角。白衣男子也同時出劍,銀劍直指他的后心。
就在這時,廟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鐵狼符碰撞聲,緊接著是更多黑衣人的叫喊聲:“頭領!我們來了!”
吳頭領大喜過望,朝著窗外喊道:“快進來!把這三個人都給我殺了!”
沈清歡和白衣男子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凝重。若是讓外面的黑風寨人進來,他們就算武功再高,也難以脫身。
“姑娘,你帶著你師兄從后窗走,”白衣男子壓低聲音,“我來擋住他們?!?/p>
“那你怎么辦?”沈清歡問。
“放心,我自有辦法脫身?!卑滓履凶诱f著,銀劍一振,逼退了沖上來的幾個黑衣人,“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沈硯秋也拉了拉她的衣袖:“清歡,聽他的,我們先出去,再想辦法回來救他?!?/p>
沈清歡咬了咬牙,知道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她扶著沈硯秋,轉身往后窗跑。窗外的霧更濃了,她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白衣男子的身影在黑衣人中穿梭,銀劍如一道流光,硬生生擋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他叫什么名字?”沈清歡一邊跑,一邊問沈硯秋。
“陸驚寒,”沈硯秋喘著氣,“去年在洛陽,我曾和他一起破過盜馬案,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陸驚寒……沈清歡在心里默念著這個名字,腳步卻沒有停下。她知道,這次的梅嶺之行,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