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郡謝氏的名頭撐不了多久。
謝清言很清楚。
只要稍微眼明心亮一點的,必然很快就會想到。
她想,馬文才應該已經想到了。
若是排一個世家公子榜,謝家那四位封胡遏末必然上榜。
謝玄謝朗謝淵謝韶幾人是謝家頭號的公子,天下誰人不曉?
這個謝清言又是何人?
從未在世家交際圈中聽過這一號人物。
謝清言確實是實打實的陳郡謝氏出身。
這名頭實在叫的響亮。
足以讓她在書院里站穩腳跟,不至于任人拿捏。
但細究起來,她家這一支實在是旁支的旁支。
寫盡百態的紅樓夢也沒著墨賈菌的故事。
謝老爹只是個清流小官,領了個清閑職位,品級并不高,更無實權。
在世家里,實在不起眼的很。
但畢竟是謝家出身,比之尋常富戶自然勝出許多。
謝清言的兄長更是沒什么前途,謝老爹自持風骨,不愿意向本家“打秋風”。
原本,他們這一支的前途,肉眼可見。
將會是日復一日的衰落下去。
謝清言眸光微斂。
三年前原身失足落水,再醒來時,內里已換成了來自異世的魂靈。
自那以后,往日才思平庸的謝五小姐忽然開了竅。
當世豪杰雖多,可士族出來的紈绔子弟更是數不勝數。
謝清言這般品貌,逐漸成了士族女兒們的第一等。
謝父大喜過望,只道是天不亡他這一脈,竟做出個驚世決定:
令謝清言頂替兄長謝清珩之名,入尼山書院求學。
所求無他,唯望爭得一個極高的“品狀排名”,為真正的謝清珩謀個前程。
而這,恰是謝清言一步步引導所致。
尼山書院向來不收女弟子,
可她身負系統交付之重任,非來不可。
所幸書院待學子不薄。
學舍極為寬敞,陳設雅致。
雕花書架、梨木圓桌、青瓷坐具一應俱全。
一幾一榻皆見匠心。
謝清言穿越前,也不過是個剛高考完的準大學生。
年滿十八,人生的路才剛剛開始。
甚至還查了她沒入讀的大學,是個十平米的四人間。
這尼山書院的宿舍,別說放在大學,就算是在酒店圈,都是可圈可點的。
謝清言忍不住跟系統吐槽:
【這房間要是放在現代,住一晚上也要七八百吧。】
系統正色:
【宿主不要關心這些好嗎?】
【別忘了你的任務】
謝清言正要腦中回懟。
卻突然被打斷。
沉寂的室內,坐在床上的馬文才卻毫無預兆地開口。
“謝清言。”
聲音不高,卻冷冽清晰。
每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問意味。
“今日入學,諸生皆至,為何獨你姍姍來遲?”
這話,極有挑釁的意味,可不好回答。
尤其發問者還是這么一位俊美面容卻眸光戾氣的少年。
任誰都看得出他絕非善類。
一看就不好相與。
謝清言倒是不急不緩,好整以暇的坐在座位上:
“哎,文才兄有所不知。”
“我娘說我養的嬌氣,一路上行李眾多,仆人一堆。”
“三天的路就要走五天。”
“要不是我最后騎馬先行,恐怕現在還沒上山呢。”
她幾句話說的閑適,好像一點沒有察覺到挑釁意思。
相反,還頗有親近之意。
伸手不打笑臉人。
馬文才個性乖戾,自小聽慣了討好,對奉承話不屑一顧。
但總不會反其道而行之,給笑臉人一個大嘴巴。
于是,他只是輕嗤了一聲,別過臉去。
似乎不愿意多說。
至少,他對文才兄這個稱呼是默認了。
沒說什么“你也配跟我稱兄道弟”之類的話。
謝清言斜靠在椅上,看著書童馬統在給馬文才收拾床鋪。
兩人的相處,大概就是瘋批反派的狗腿奴才。
馬統一看就是囂張慣了的小廝:
“看什么看?”
“不會是指望我給你收拾吧,想得美!”
這家伙說話真難聽。
感覺狗來了都要被罵幾句。
不過就像世家小姐的丫鬟和小姐總是互補一樣。
馬文才看起來不是個愛說話的,他的書童話多一點,似乎也正常。
主子不好說的話,自然是下面的人說出來。
謝清言倒是不以為意。
臉上笑意稱得上如沐春風:
“我倒是想啊。”
“只是……我的行李還沒到,你怎么幫忙?”
“謝過好意了。”
她攤手,示意空空如也的周圍。
仿佛閑坐品茗一般。
淡淡幾句調笑,馬統瞬間無話可說。
世家規矩歷來如此。
謝清言若自降身份與一書童爭執,才是真失了體面。
馬文才垂眸,正在緩緩擦拭著一把寒光熠熠的弓弩,語氣淡漠:
“書院規矩是兩人一榻沒錯。但本公子另有規矩。”
他抬眸,目光銳利而冷淡:
“你,也配與本公子同榻而眠?”
真是不留情面。
【這位可是反派】
【你指望他跟你談笑風生,稱兄道弟嗎?】
系統的吐槽還真是犀利。
不過,馬文才這些話也沒太出乎謝清言的意料。
甚至讓她提著的心放下去了一些。
馬文才這樣的言辭,至少像個正大光明的反派。
要是他跟謝清言有說有笑,態度親近。
那才不簡單呢。
而馬文才也確實一向眼高于頂。
他看不上梁山伯這樣的寒門學子,也瞧不起王藍天這種仗勢欺人的紈绔子弟。
如此傲慢。
謝清言卻沒有生氣。
反而笑著看了過去。
仿佛馬文才這幾句挑釁的話說的不錯。
甚至……正中她下懷一樣。
她眨眨眼,一雙桃花眼水波瀲滟,望向馬文才:
“文才兄,我何時說過要與你同枕席了?”
“兩個男子初見就同睡一榻,實在不得體。”
“更何況……”
謝清言堅定道:
“我來書院是讀書的。”
“自然要頭懸梁,錐刺股。”
“這床太軟,有損我讀書的堅定意志,還是算了。”
說完,她身子一展,躺到了窗邊的榻上。
馬文才擦拭弓弩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抬眸看過去,謝清言正閑適的半躺著。
倒也奇怪,這般動作,她做起來也頗有世家風范。
馬文才眼神里復雜的意味變得更濃。
這個謝清言,行事說話總是出人意表。
明明一看就是個錦衣玉食長大的嬌貴公子。
擺出一副勤學苦讀、不近享樂的清高模樣給誰看?
他又不是夫子。
但她這樣也不妨礙自己什么。
他似乎嘲諷的勾了勾嘴角,卻終究沒再說什么。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快又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伴隨著一道清亮又帶著點急切的聲音:
“公子?公子您歇下了嗎?小的陶知,給您送行李來了!”
謝清言揚聲應道:“進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穿著書童服,眉眼清秀的少年擔著兩個不小的包袱閃身進來。
正是女扮男裝的桃枝。
她進門目光飛快一掃,見自家小姐安然靠在榻上。
而那位氣勢迫人的馬公子則坐在床上擦拭武器。
旁邊還站著個面色不善的小廝,心下頓時明了幾分。
她先規規矩矩向謝清言行禮:“公子,行李到了,山路難行,耽擱了些時辰,您受苦了。”
語氣恭敬,眼神卻快速遞過詢問。
謝清言微微頷首。
桃枝這才轉向馬文才,不卑不亢地行禮:“這位定然是馬公子了,小的陶知,見過馬公子。”
實在是禮數周到,挑不出錯處。
那邊的馬統見又來個書童,想起剛才被謝清言言語堵回來的憋屈。
忍不住又想找茬,陰陽怪氣道:
“喲!你們謝家的人,架子都這么大嗎?一個個的會遲到!”
他可真是撞到槍口上了。
謝清言不禁暗暗為馬統叫苦。
桃枝是她身邊最伶俐的丫頭,向來嘴快不饒人,潑辣的很。
連她不留神都要被嘴幾句。
果然。
桃枝眉毛一挑,立刻瞪了回去,嘴皮子利索得像炒豆子:
“這位小哥說話好沒道理!"
“我家公子體恤,不忍我們星夜兼程,這才晚到了一步。”
“怎么到了你嘴里,倒成了我們擺架子?”
“再說了,我家公子晚到,夫子沒意見,山長沒說話,更沒礙著你們什么事。”
“怎么輪到你來數落了?”
她語速快,聲音脆,道理又站得穩。
一下子把馬統噎得滿臉通紅,“你、你”了半天說不出句整話。
馬文才冷眼瞥了這邊一眼,并沒出言維護。
只不耐地斥了馬統一句:“聒噪!一邊去!”
馬統悻悻然閉了嘴,狠瞪了桃枝一眼。
立刻被后者用更兇的眼光瞪了回去。
想想也知道。
馬文才這般地位,這副脾氣,貼身伺候他的書童恐怕也在馬家作威作福慣了。
哪有人敢反駁?
被桃枝這么氣勢洶洶的頂撞回去,馬統瞬間不敢說話。
桃枝才不理他,立刻轉身,手腳麻利收拾軟榻,鋪上自帶的軟墊薄毯,
又取出洗漱用具和寢衣,動作嫻熟,有條不紊。
一通收拾下來,馬統也自愧不如。
謝清言倒沒心思理會馬家主仆二人。
只是找了個理由把桃枝拉出來,慎重的搖了搖頭:
“學子們的書童也是兩人一間。”
“你和馬統一起住,我不放心。”
“聽話,你今夜便趕回去,家里的隨從想必還在山下。”
桃枝倒是不以為意:
“公子多慮了。”
“若是旁人我還不知底細。”
“就那小子,一眼就望穿了,我有的是辦法治他。”
桃枝不是個托大的人,她說有辦法,大概確實有把握。
這夜過的還算安穩。
只是第二天早上,馬統就紅著眼睛進來了。
他畏懼馬文才,倒也不敢告狀。
只是神情萎靡,甚至好幾次哽咽。
感覺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也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么。
桃知倒是神色如常,甚至還打了聲招呼:
“馬公子早。”
隨即便伺候著謝清言梳洗穿戴。
謝清言自然也沒有注意到,馬文才身上越發冷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