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愁云慘霧中,謝清言開始跟著馬文才學習。
岑元辰苦勸無果。
表示等她被馬文才曝尸荒野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把她的尸骨帶回謝家。
聽起來像個恐怖故事。
謝清言打了個寒顫,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系統既然讓她接近反派并且獲取信任,自己就沒有退縮的可能。
畢竟富貴險中求,若是馬文才能信任她,說不定就能阻止他對梁祝的迫害。
那在梁祝he之后,她就能回現代了。
懷著這種心情,謝清言開始接受指導。
每天放課之后,她被馬文才按在房間里,不僅要把當天的功課默完,還要旁征博引其他書集的相關內容,不僅要會,還要舉一反三。
如果讓謝清言評價馬文才的教學態度,那她應該會打一星。
雖說他確實天資卓絕,文武雙全,在經史子集、騎射御術乃至兵法謀略上皆有極深的造詣,但態度真的很爛。
他教導謝清言時,時常伴隨著“為何還不明白”、“真是冥頑不靈”之類的評語,讓她十分尷尬,不過他的指點卻總能切中要領,讓她茅塞頓開。
謝清言想了想,覺得這人的狂傲也可以理解。
一個人若通曉諸科,狂傲一點,似乎也能讓人接受。
一段時間下來,謝清言的進步堪稱神速。只能說馬文才確實是有點底子在的。
謝清言不得不承認這點。
她在現代也算是個天賦+努力型學霸,思維算是活絡,又飽受高壓式教育之苦,十二點睡覺七點起床的學習方式得心應手。
又有馬文才在旁邊,無論什么問題他都能指引迷津。
她本來的問題也只是對于經史子集的了解太少。
書院里不學無術的大有人在,對比起來,她如今有了馬文才這般頂尖的“嚴師”強行梳理灌輸,實在是有種學習的爽感。
岑元辰他們看她還活著,也是連聲恭喜。
看她經史子集樣樣皆通,都說謝兄已非吳下阿蒙,自然要另眼相待。
而馬文才也體會到了幾分教導的樂趣和成就感。
但一到騎射場上,這種感覺便蕩然無存。
真是太差了。
此處雖然是東晉,但據系統所說,只是一個類似東晉的架空時代。
但士族和寒門的區別卻跟她認知的很像,兩者之間天然對立,形成壓迫。
相應的,此時的門第之見不亞于后代的種姓區別,只需幾眼就能判斷一個人出身。
就像在這校場上,世家子弟和寒門學子一眼就看出來了。
窮文富武,這句話不是說著玩的。
寒門學子大都用著書院的馬,馬術十分生疏。
反觀世家出身的,有自己從小養慣了的馬,哪個不是弓馬嫻熟?僅這一項就高下立判了。
這也很正常,畢竟寒門學子也沒有練習的機會。單單一匹馬,就不是普通人家養的起的,場地,草料,專門養馬的小廝,師傅……哪樣不要錢?
更別說馬球,射箭,劍藝,都是有家底的人才供得起的。
士族子弟相約出游打獵,一次圍場所耗,鞍馬、鷹犬、仆從、酒食,就可能是尋常農戶幾十年的嚼用。
學子們尋常來往,休沐日往往宴飲游樂,今日岑元辰邀大家去西湖上游船,包下一艘畫舫。
明天蘭陵蕭昭業說自家在杭州有座別院,仆從倒也齊全,大家同去一聚,曲水流觴,那才叫風雅。
置辦這么一次宴會,不過是幾兩幾十兩銀子的隨手開銷,于士族是尋常社交。
但對于寒門學子而言,這幾兩銀子,可能是家中父母兄弟一年的辛苦所得,是全家一年的花銷。
如何像世家學子一樣說掏就掏?
就算有人出于好意,愿意出大頭,說這點錢算什么,此次花費我幫你出,一次兩次尚可,次數多了,但凡有點志氣的寒門學子,誰受得了?被人聽到,也要鬧笑話。
圈子不同,很難融入進去,大家都不用特意說,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寒門與寒門往來,士族與士族相交的格局。
就像秦京生,他雖然出身不顯貴,但也拿的出錢來,問題是一旦說起話來,人家問地他答天,明明在聊最喜歡詩經里哪篇文章,他非要說詩經里有美人,枕霞樓也有美人。
詩經的美人是死的,枕霞樓的美人是活的。因此,枕霞樓勝詩經一籌。
眾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整個書院里,也就王藍田能跟他說到一塊。
這或許還有秦京生做小伏低,百般討好的原因。
總之,寒門和士族的差別,如同無形的天塹,絕不是幾件體面衣衫或幾句漂亮文章就能填平的。
這也是梁山伯與祝英臺打破門第之見的難能可貴之處。
而這種差距,在武這方面體現的更加明顯。
謝清言即使出身陳郡謝氏,在射獵方面的不足也顯得丟人。
整個書院,可能連王藍田都比她好點,畢竟他至少拉的開弓。
沒辦法,這副身體的原主是真的體弱,年僅十三歲時,一場風寒便奪了性命。
謝清言剛穿越過來的時候,每天除了吃飯就是喝藥,一年里有半年都臥床不起。
將養了兩三年,才略好一些。
射場之上,謝清言第三次試圖拉開那張為她挑選的、力道最輕的弓。
她咬緊牙關,纖細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顫抖,指尖被弓弦勒得發白,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可那弓弦如同焊死了一般,僅僅被她拉開一個可憐又可笑的小弧度,便再也無法寸進。
“哎……”
她松開手,踉蹌著后退兩步,捂著微微發悶的胸口。
真的救命了。
【系統,能不能把這個身體再強化一下?!?/p>
【有沒有一種可能,現在的身體已經是強化過的了】
【再攢攢積分吧,宿主!】
馬文才站在一旁,整個人的神色甚至說得上困惑。
在他看來,拉弓開弦,不是有手就行嗎?
他甚至都已經降低要求,不去計較她的準頭了,只要她能拉開弓便好。
一個人……不應該……至少不能……這么極端吧?
在需要巧思的學問上能迅速開竅,卻在最基礎、最依賴身體本能的武藝上,笨拙無力到如此令人發指的程度?
馬文才都要自我懷疑了。
眼見謝清言放下弓,一心揉著被勒出深紅印子的手指,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痛苦和想要放棄的神情。
馬文才深吸一口氣,終于忍無可忍。
“姿勢不對!發力全錯!”他一步上前,聲音格外冷厲。
幾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步,從身后猛地貼近謝清言,形成一個虛虛環抱的姿勢。
他的左手強硬地覆上她持弓的左手背,右手則包裹住她扣弦的右手,從身后抱住了她:
“肩膀下沉!腰腹用力!不是光靠手臂拽!”
“你的力氣呢?發力!”
他手上的力道,簡直不容抗拒。
這樣灼熱的體溫,以及,極具侵略性的姿勢。
立刻讓謝清言渾身猛地一僵!下意識用力掙脫他的鉗制,狼狽地向前竄出好幾步,轉過身來時,她的聲音已經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和驚慌:
“我……我自小體弱!真的不行!今日……今日就先不練了吧!”
馬文才懷中驟然空落,又看著她過激的反應和那副整個人像要炸開的模樣。
他先是一怔,隨即眸色驟然沉了下去,怒火更熾。
“體弱?”
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兩個字,步步逼近,眼神冷得嚇人。
“好一個體弱的借口!我馬文才從小到大,學什么做什么,一次不成便做兩次,兩次不成便做三次!”
“哪怕做一百次都要做成!”
“從未有過‘不行’二字?!?/p>
“你這般毫無志氣,遇到些許困難便輕言放棄,簡直丟盡男兒臉面!”
謝清言深吸一口氣。
正想再說點什么。
馬文才已經一腳踢起地上的弓,伸手接住,向她遞過去。
斬釘截鐵道:“拿著繼續練!練到你能拉開為止!否則我們今晚就不回去!”
謝清言是真的不想接了。
馬文才大概從小身強力健,沒試過病弱是什么感覺。
她感覺自己要強撐著才不至于昏厥過去。
就在這時,一只手伸過來,扶住了謝清言的肩膀。
耳邊,溫和卻堅定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文才兄,請息怒。”
梁山伯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臉上帶著慣有的誠懇與善意。
他先是對馬文才拱了拱手,然后看向臉色蒼白的謝清言。
語氣溫和極了:“清言賢弟莫要驚慌,也切勿灰心?!?/p>
“習射非一日之功,更非人人皆可一蹴而就。須得因人而異,因材施教才好?!?/p>
他這話,既是安慰謝清言,也是在委婉地提醒馬文才教學方法過于急躁強橫。
馬文才冷哼一聲,下頜繃緊,眼神冰冷地掃過梁山伯。
顯然極為不悅。
梁山伯卻并不介懷,轉而對著謝清言溫和一笑:
“不瞞賢弟,我初學射箭時,亦是連弓都難以拉開,心中焦灼,與賢弟此刻一般無二?!?/p>
謝清言抬起頭,向他點頭致意,頗有感謝的意味。
梁山伯繼續道:“那時我娘跟我說,欲善射藝,必先固本培元。體魄強健,方是根基?!?/p>
“若一時力有未逮,不必強求,更無需自責?!?/p>
“不妨先從強身健體開始,循序漸進。譬如……”
他頓了頓,提出一個輕松而友善的建議:
“與我們一同蹴鞠如何?既可活動筋骨,又能在游戲中增長氣力?!?/p>
提出這個話,也只有梁山伯了。
他心性純粹,既不會從功利的角度想著對謝清言示好,也不會怕其他人議論他攀附權貴,攀了上虞祝家,又想接近陳郡謝氏。
他只是出于道義和認知,覺得謝清言需要幫助,至少需要他來從中調和。
一旁的荀巨伯也適時地蹦過來,笑嘻嘻地附和道:
“就是就是!謝兄,跟我們一起來玩蹴鞠吧!”
梁山伯看向謝清言,目光真誠而溫暖:
“清言賢弟意下如何?凡事皆需一步步來,莫要心急?!?/p>
系統顯然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不行】
【太危險了,容易暴露身份】
其實就算沒有系統提醒,謝清言也已經想到了這點。
蹴鞠是體力活,容易出汗,出汗便要脫衣,極為危險。
要不然,怎么祝英臺不一起玩呢?
她可是梁山伯的好賢弟。
謝清言擺手,正在想怎么婉言拒絕。
一旁的馬文才臉色已經徹底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冷冷看著謝清言對梁山伯露出的那種全然信任、放松的笑容。
聽著梁山伯那套“體弱”、“循序漸進”、“不必強求”的說辭。
再對比她方才對自己觸碰那近乎驚恐厭惡的排斥反應…
真是不知好歹!
馬文才忽的冷笑一聲:
“梁山伯,你算什么東西?”
“也配在這里對我的教學指手畫腳?”
“你不是還要在書院做雜役,怎么有閑心在這里教別人如何偷懶耍滑、不思進取?”
這話極盡侮辱,刻薄至極。
就算是梁山伯的好脾氣,此時笑容也僵住了。
荀巨伯更是縮了縮脖子。
最莫名其妙的就屬謝清言了。
她看向馬文才:
“為何說話如此傷人?”
“山伯兄也是好心,何況這個方法聽起來也很合理。”
至少循序漸進這個理念,確實是科學的。
馬文才就有點像學霸講題的意思,默認你都會了,只是需要點撥一下。
遇到能跟上他思路和節奏的固然很好,謝清言平時倒也跟得上。
但射箭她真的是零基礎。
很需要梁山伯這套來打下底子,不然就算馬文才說一百遍要領,她拉不開弓又有什么用?
何況馬文才哪有耐心說一百遍。
此刻,他不就很沒有耐心嗎?
馬文才立在校場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目光里不辨喜怒:
“好心?”
馬文才語氣又冷又沉:“怎么?找到新的‘先生’了,就覺得我教得嚴苛,礙著你了?”
他逼近一步,氣勢駭人:
“好!”
“既然這般看不上我的教導,往后你的騎射,我馬文才絕不再多管閑事!”
說罷,他猛地拂袖轉身,帶著一身冰冷駭人的戾氣,不再看任何人,大步流星地離去。
背后傳來王藍田的嘲笑聲。
“咱們這位弱不禁風的謝公子,終于把文才兄氣走了?!?/p>
秦京生連忙附和:
“可不是?”
“這以后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文才兄有的是辦法對付不聽話的人?!?/p>
謝清言看著他的背影皺眉看著這一切。
說是看著,其實并沒有什么意識,春日冷風習習,吹在后背一陣陣發涼。
謝清言只覺眼前一黑,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清言賢弟!”
“謝兄!”
梁山伯和荀巨伯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扶住謝清言。
見她臉色蒼白,雙目緊閉,頓時都慌了神。
“快!快送醫舍!”梁山伯當機立斷,與荀巨伯一左一右的小心翼翼地架起謝清言。
急匆匆地朝著書院的醫舍趕去。
謝清言又被晃了個半醒。
迷迷糊糊中,想起聽人說過,醫舍是山長的兩個女兒在負責救治。
大女兒王蘭人如其名,空谷幽蘭,醫術高超。
二女兒王慧體態豐腴,醫術也……只能說隨心所欲。
醫舍內,王蘭與王惠正在整理藥材。
見到兩人慌慌張張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學子進來,王蘭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迎了上來。
“這是怎么了?”王蘭聲音溫柔,動作卻毫不遲疑,指引他們將人小心安置在榻上。
“王蘭姑娘,快看看他!他突然就暈過去了!”荀巨伯急聲道。
謝清言卻勉力支撐起來:“等、等等……”
她做出虛弱不堪、神志似乎還未完全清醒的模樣,眼神迷蒙地看向王惠,聲音細若游絲,:“我……我想請……小惠姑娘……為我診治……可否?”
此言一出,室內頓時一靜。
王惠顯然愣住了。
她平時在醫舍多是給姐姐打下手,或是處理些簡單的擦傷扭傷,鮮少有人指名要她診治。
尤其還是這位……容貌殊麗的耀眼、矜貴無比的謝家公子。
剎那間,王惠圓潤的臉蛋上迅速飛起兩抹紅霞。
她看著榻上那位俊美公子“脆弱”又“專注”地望著自己。
那雙桃花眼因虛弱而更顯水潤朦朧……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莫非……這位謝公子……他,他對我……
王惠當即輕咳一聲,挺直了腰板,努力擺出沉穩可靠的樣子,搶在姐姐前面一步上前,聲音都放柔了八個度:
“謝公子放心,小惠定當盡力?!?/p>
王蘭有些詫異地看著妹妹,又看了看榻上眼神躲閃、似乎格外“堅持”的謝清言。
雖覺有些奇怪,但見對方指名,也不好阻攔,便退開半步,溫聲道:
“既如此,小惠你仔細些。若有不明,隨時問我?!?/p>
“姐姐放心!”王惠信心滿滿地應下,然后在謝清言緊張的注視下,伸出手指,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謝清言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只能暗暗祈禱這位王惠姑娘的醫術真的如傳聞般……不甚精湛。
王惠凝神感受了片刻脈象,眉頭微微蹙起,又松開,似乎在仔細分辨。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種“果然如此”的篤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嬌羞,對眾人道:
“無甚大礙,謝公子這是先天體弱,氣血不足,加之近日憂思勞累,又受了些……嗯……刺激。”
“一時氣急攻心,才導致暈厥。”
“待我開一副溫補氣血、寧神靜心的方子,好生調養幾日便好了。”
她完全沒提脈象有何異常,顯然并未診出男女之別的特征。
謝清言聞言,懸到嗓子眼的心終于重重落回了肚子里,背后驚出一層冷汗。
她立刻配合地露出一個虛弱又感激的笑容。
一雙桃花眼蘊著水光,雖然蒼白病弱,卻也多了幾分惹人心動的氣韻。
“多……多謝小惠姑娘。姑娘醫術高明,仁心仁術……”
王惠被夸得心花怒放,臉上紅暈更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謝公子過譽了,你好生休息才是正經?!?/p>
說罷,便轉身像只驕傲的小孔雀般去寫藥方了。
梁山伯和荀巨伯聞言也松了口氣。
“原是體弱之故,方才真是嚇壞我們了。”
梁山伯溫聲道:“清言賢弟定要好生休養,切莫再勉強自己了。”
荀巨伯也連連點頭:“就是就是!身體要緊!那蹴鞠……呃,以后再說,以后再說!”
謝清言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