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扯了扯嘴角,毫無笑意的一笑:
“多謝先生謬贊,學(xué)生必當(dāng)盡心竭力,達成先生評語。”
他說的十分果斷,沒有一點受了教誨從此改變的意思。
反倒有種既然你這么說,我一定要做給你看的決心。
謝清言一看他站起身來,要拂袖離去。
她立刻眼疾手快的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又向謝道韞躬身一禮,朗聲道:
“先生,我有一事不明,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這種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的廢話文學(xué)雖然無用,在這種時候卻總是要用的。
就像一些君王明明很想坐上那把龍椅,一定要幾辭幾讓,在眾臣“國不可一日無主”的懇求之下才肯勉為其難即位。
客套雖無聊但必須。
謝道韞果然抬手示意:“清言請講。”
謝清言道:
“文才兄所用的倒脫靴一著,犧牲數(shù)子,看似無情,卻保全了大局,如果他心存仁念,不忍棄子,豈不是滿盤皆輸了嗎?”
“若是如此,一念之仁反而成了不仁,善念反而造成更大的惡果,豈不是因果倒置了嗎?”
“若殺生是為了護生,征戰(zhàn)是為了止戰(zhàn),那又是對是錯呢?”
即便用盡所有語言,也無法形容所有人在聽完這話的震驚。
此話一出,講堂內(nèi)盡皆寂然。
謝道韞微微一笑。
也沒有立刻說話。
因為她和謝清言都知道,這個問題無解。
救一人還是救蒼生的問題,很難回答的圓滿。
這個問題根本無法回答對錯,因為每個人認(rèn)為的對錯都不同。
馬文才轉(zhuǎn)頭看著謝清言,臉上沒什么表情。
謝清言卻朝他擠了擠眼,揚眉一笑,一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鮮衣怒馬少年模樣。
仁義這一塊兒。
馬文才似乎輕輕哼笑了一聲,也許沒有,因為那聲音實在太輕了,會讓人懷疑是自己聽岔。
良久,謝道韞似乎正要開口。
卻被一個聲音更快一步的打破了這場死寂。
“是錯。”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說這話的人并不是謝道韞。
甚至也不是正在捻須蹙眉的陳夫子。
而是馬文才自己。
他垂著那只受傷的左手,藍色寬袖襯出少年灼灼風(fēng)流的形貌來。
其實他身形十分挺拔,只是太肅殺了些,總令人忘記其形貌極俊美。
此時此刻,他面如冠玉,目若寒星,亭亭松柏般站立在人群中,聲音不大,卻每個字都使人聽得真切:
“行為的對錯,不會因為初衷而有所改變。”
“有些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但有的事即便知道是錯,我依然會做。”
“沒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做了就是做了。”
“就算種下惡因,我也敢承受苦果。”
這樣決絕的言論從這個鋒利冷漠的少年口中說出來后,滿室簡直是鴉雀無聲。
比謝清言剛才發(fā)問時還要冷寂幾分。
誰也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
仿佛一個漩渦將眾人都吞噬進去,每個人低著頭,沉思起來。
那如果把尼山書院比作一個漩渦,謝清言簡直就是漩渦里的衛(wèi)生紙,在洗衣機里攪得七零八落。
馬文才的話看似有點在反駁謝清言的意思,可她不僅不生氣,倒還眼前一亮。
原來哥們還有實事求是的唯物主義潛質(zhì)在嗎?
謝道韞看不出情緒的點了點頭,終結(jié)了這場寂靜。
她沒有直面回答這種態(tài)度的對錯,只是目光復(fù)雜的看向棋盤:
“棋局雖小,天地卻大。善惡的尺度,需要諸位不斷參悟。”
“還有哪一位學(xué)子,愿與本席手談一局,以證所思?”
或許這才是謝道韞傳授棋藝的目的。
棋道如人道,如果能用棋藝引發(fā)學(xué)子們的思考,那是單純的精進棋藝比不了的。
只是她這番苦心,如今的眾學(xué)子現(xiàn)在未必能理解。
岑元辰早已經(jīng)忍不住,再顧不上深思什么,頓時就上去請教。
一群人輪番挑戰(zhàn)謝道韞,都盡皆敗下陣來。
好在謝道韞對著每個人都因材施教,每每點撥都切中要害,反倒讓人受益匪淺。
直到最后,梁山伯才從容上前,對著謝道韞恭敬一揖:“學(xué)生梁山伯,請先生賜教。”
梁山伯經(jīng)常說自己的棋藝不好,算不得精湛。
不過他為人謙遜,向來都只說三分,未必是真正的實力。
畢竟他連圍棋對弈都是等其他人都請教完畢才上前的。
而現(xiàn)在,大家雖然看著棋局,其實大部分都已經(jīng)神思散漫,只想下課了。
這一局終了,陳夫子低頭一看,頓時很是滿意:“勝負(fù)已分,謝先生勝。”
謝道韞盡管車輪戰(zhàn)一早上,這一局還是贏得利落。
看來梁山伯的棋藝也是實話實說,確實是不算精湛的水準(zhǔn)。
陳夫子只要看到謝先生勝,便很是很高興。
“學(xué)子們,下課了。”
謝道韞并沒起身離開,而是凝視棋盤,又抬眼看向謙恭的梁山伯,緩聲問道:
“你知道這局輸在哪里了嗎?”
梁山伯態(tài)度懇切:“請先生教誨。”
謝道韞一針見血:
“你行事太過謹(jǐn)慎,下棋的時候,全是粘擋等防御方法,沖飛等攻略技法用的實在太少,這兩軍對壘的時候,怎么能心懷慈悲呢?”
梁山伯點頭:“先生說的是,學(xué)生本就不是什么將帥之才。”
見他如此,謝道韞語氣轉(zhuǎn)為溫和:
“你生性敦厚,重情重義,雖然不是將帥之才,但你日后必定是一個愛民如子的好官。”
這正是梁山伯的志向所在。
梁山伯由衷道:
“山伯本來就不喜歡兵戈之事,若能好好的造福百姓,學(xué)生就很滿足了。”
謝道韞卻有一絲憂慮:
“可是本席擔(dān)心你心慈手軟,若是以后做官,愛護百姓你是沒問題,但是要對付權(quán)貴,保全自身,恐怕就很難說了。”
兩人一來一往,謝道韞顯然頗為欣賞梁山伯的仁心。
仁厚有禮的君子,在哪里都是受歡迎的。
梁山伯又是這樣挑不出一點錯處的仁義之人。
哪怕是最苛刻的人,也最多說他優(yōu)柔寡斷,太過為人著想。
連這種批判都像是說他太過急人之所急,憂人之所憂的贊譽。
真是最儒家風(fēng)范的君子。
其實當(dāng)下各派盛行,并無誰優(yōu)誰劣的說法。
就像岑元辰總是一副天性自然的散漫態(tài)度。
他是錦繡堆里養(yǎng)出來的富貴公子,崇尚的是老莊自然之道。
蕭昭業(yè)更是精通佛理,自有安心寄托之處。
甚至還有王藍田這樣不學(xué)無術(shù),一竅不通的。
只能說尼山書院并不拘泥思想,很有點海納百川,兼容并包的意思。
但法家兵家之術(shù),似乎也只有馬文才一人精通。
法家嚴(yán)明,兵家詭詐。
如今人人醉生夢死,推行的是放浪形骸之名士,崇尚的更是清談之風(fēng),玄理之道。
這些東西在這年頭不流行了,就跟他整個人一樣都過了時。
屠龍有術(shù),亦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