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忽有風過竹梢的簌簌聲。
馬太守坐在院子里,四周是幾個帶甲的府兵。
秦管家也隨侍身側,神情小心翼翼。
“小公子只是一時意氣才會忤逆您。”
“依小的看,還是交友不慎的緣故。”
“實在是那個謝公子品行太差,帶壞了少爺,不然何至于此呢?”
稱呼從公子到少爺,也不只是為了拉近距離,他在府里這么多年,是看著小少爺長大的,到底心里也是有點情分。
其實跟謝家來往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可少爺跟朋友再親近,也沒有越過老爺的道理。
甚至為了個朋友行忤逆之事,簡直是大不孝。
可不得把老爺惹生氣,狠狠罰他嗎?
馬太守置若罔聞,沉著臉看著桌上的馬鞭。
他這個兒子從小到大是在馬鞭下長大的。
從來也沒顧忌過什么。
在仆役的面前打,仆從越多,打的越厲害。
人知恥而后勇,不這樣叫他在人前挨打受罵,狼狽不堪,他怎么能進步呢?
夫人就很是婦人之仁,往往看不下去,總是上前來攔著,說什么“不要再打了,他還只是個孩子”。
他年輕的時候脾氣不算好,這時總是怒斥起來:
“你生的好兒子!射箭比賽居然會輸給人家!”
“讓我一個堂堂的太守丟盡顏面!”
“娶妻生子,不能光耀門楣,我養這個畜生何用?簡直是混賬東西!”
于是夫人急的掉眼淚,拼了命的上前阻撓。
她一哭,孩子也跟著哭,抹著眼淚道:“爹,你別打娘,文兒以后會好好練箭……”
夫人那張美如蘭花一樣的面孔現出幾分怒意:
“文兒,不要再求你爹了,你讓他打我好了!”
她真不該說這話的。
他那時正在氣頭上,能不順著她的話嗎?
但他也只是想打她,又不是故意把茶壺里滾燙的水潑到她臉上的。
可惜那張美玉一樣的臉從此爛了,用了許多名醫的藥也不見好。
那種爛是斑駁潰爛的紅腫,伴著灰白交錯皮屑,破的不成樣子。
看了就心驚膽戰,叫人忍不住的犯惡心。
他看著難免心生煩躁。
這實在不怪他,天底下任何男人都受不了的。
他又不是故意的,如今弄成這樣難道是他想要的嗎?
他畢竟是真心愛重這個為他操持家業,又生了兒子的妻子。
他愛她,這話是真心實意的。
哪怕在金澄澄的佛像跟前,下了地府對著十方鬼神他也敢這么說。
于是想來就更加生氣,氣自己,也氣她不愛惜自己的容貌,要跟自己對著干。
更氣她性子那么烈,不肯好好的過日子。
自己只是帶女人回府里來,想著納個妾而已,她就上吊自盡了。
真叫他又驚又愧。
把她放下來的時候,人都硬了,臉上那塊紅腫還爛著,翻紅血肉伴著嶙嶙的凸凹的痕跡。
這爛肉從此像是長在他心里似的,使他常常有種濃重的罪孽感。
他把那些女人送走了,若不是這些女人,他跟夫人不至于落到這步田地。
兒子漸漸地長大成人,出落的越發好,他想著夫人,也再不打他了。
只是這兒子總有些桀驁,不似他想的那么順服恭敬。
他為此感到無可奈何,私下里其實有點怕他。
馬太守自己也想不通,天下竟有老子怕兒子的。
他當然曉得馬文才是為著他娘的事恨著他。
心里便感到有些冤屈。
自夫人死后,他別說續弦,府里連姬妾也沒有,只有他這個獨子。
他這個地位的男人,做到這步實在是至情至性了。
別說夫人是自盡的,就是活活打死的,其實也不礙著他什么。
他身邊同僚也好,下屬也好,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
人人都說他實在太癡情,只聽說過妻子給丈夫守寡的,何時有丈夫給妻子守寡的。
但旁人說歸說,他是真的忘不了妻子。
好在讓他在枕霞樓碰見了玉兒。
她嬌艷時如滴露牡丹,清麗時若月下優曇。
能跟自己詩詞唱和,又有著一張跟妻子一般無二的容顏。
人到中年還能遇到這么一個紅顏知己,到底是老天垂憐他的情意,好叫他此生再無憾恨。
念頭轉來轉去,他心下也不禁軟了幾分,沉聲道:
“你拿著傷藥去看看他吧。”
管家立刻依言稱是,恭恭敬敬的就要告退離開。
馬太守卻又嘆了口氣,帶著點迷惘的神色:
“我這個做父親的,當真不稱職嗎?”
管家的腳步立時便頓住,回身看著自家這位官場沉浮數十載的老爺,不由得有點吞吞吐吐的:
“怎么會呢?”
“你對少爺的心,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試問整個杭州城又有誰能做到您這樣的?”
“只是少爺性子倔。”
馬太守淡淡道:“他的性子像我,也像他娘,從來不肯服軟。”
“但縱然不肯服軟,他平時到底還是聽我的話。”
“來尼山書院讀書才多久,竟然這么有出息了!”
管家不由得一顫,忙勸慰道:“老爺……”
馬太守冷冷哼了一聲:“說到底,還是謝家那小子不像樣。”
自己的丑事被兒子的同窗知道,一旦想到這里他就覺得如鯁在喉。
偏偏兒子不愿意跟那小子絕交,而那小子看起來也不像是守口如瓶的。
或許,應該想個法子讓那小子閉嘴……或者離兒子遠點,自己也好放心些。
他抬了抬手,示意管家先去送藥。
竹影在晚風中搖曳,沙沙作響。
像是女子溫柔的絮語。
不過,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想起來,其實兒子小時候也不是現在這種冷硬脾氣,也很少這么面如寒霜的。
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他還記得幼時兒子第一次射中靶心時,抱著他的腿仰頭奶聲奶氣的歡呼:
“爹爹!我射中了!”
那時春光正好,夫人站在他身側,一襲青綠衣裙,與他贊許又自豪的目光相遇,垂眸一笑,美目流轉。
那居然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但他還記得夫人裙擺上繡的翠綠葉子,一旁樹枝葉間漏下疏疏的陽光,照在她青玉的耳墜上。
院子里靜悄悄的,尼山書院的廂房倒也清幽別致。
管家回來的很快,只是神色不大對勁。
馬太守都有點沒想到他回來的這么快,問道:
“藥送過去了?公子吃飯了沒有?”
這話一問,管家立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
“老爺,少爺他不在房里!不知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