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蕭逸塵損失了近七萬人。他的軍心,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我們的傷亡,不到四千。”
“一比二十的戰損。李軍長,你告訴我,現在是他圍著我們,還是我們圍著他?”
李世忠的呼吸一滯。
“他所有的指望,都寄托在一件事上。”沐瑤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耗盡我們。他以為,我們只會守,也只能守。”
她的手指順著地圖上的一條虛線,從七芒山,一直劃到蕭逸塵的帥帳。
“他以為這是圍城,可我從一開始,下的就是一盤屠龍的棋。晏城是誘餌,七芒山是棋盤,我們的壕溝是鎖鏈。現在,這條龍流干了血,動彈不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氣。”
沐瑤抬起眼,清冷的眸子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像兩簇鬼火。
“我們沒有援兵。可他蕭逸塵的援兵,也一樣過不了我們的防線。也就是說,這盤棋上,棋子,就只有我們和他。”
“七萬對十萬。”她一字一頓:“兵力的差距,已經不大了。”
“更何況,”她收回手,環抱在胸前:“打了十天,對面的兵,心已經散了。他們見過子彈如何撕開盔甲,見過自己的同袍如何像麥子一樣成片倒下。他們怕了。一個怕了的兵,他手里拿的就不是刀,是燒火棍。”
李世忠的胸膛開始劇烈起伏。
他不是聽不懂,只是不敢想。
那是一種顛覆了他半生兵法常識的瘋狂。
“所以……”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
“所以,我們反擊。”沐瑤接過了他的話,斬釘截鐵。
“全線反擊。”
“今夜,子時。”
李世忠感覺自己渾身的血,都在這一刻被點燃了。
那股因為絕望而冰冷的血液,正重新變得滾燙,沖刷著他的四肢百骸。
“傳令下去。”沐瑤的聲音變得像淬了冰的鋼刀,每一個字都帶著鋒刃。
“讓炊事營把最后一頓熱食送上去,讓弟兄們吃飽。”
“告訴他們,我們今晚,不是去送死,是去收割。”
她走到李世忠面前,雙眼直視著他。
“看好你手下的兵。對放下武器投降的,不要管。對轉身逃跑的,不要追。”
“我們的目標,從來不是那些被驅趕上來的炮灰。”
“目標只有一個。”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地圖上那頂被特殊標記出來的,屬于蕭逸塵的帥帳。
“蕭逸塵。”
“活捉他,或者,殺了他。”
李世忠的瞳孔劇烈收縮。
斬首。
在三十萬大軍的營盤里,行斬首之事。
這是何等的瘋狂,又是何等的……壯麗。
他忽然明白了。
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跟蕭逸塵的大軍硬拼。
她所做的一切,用巷戰耗其心,用伏擊斷其糧,用壕溝磨其血,都是為了創造出今夜這個一擊必殺的機會。
她把三十萬大軍,當成了無物。
她的眼里,只有那個坐在帥帳里的皇帝。
“明白了。”李世忠猛地挺直了腰背,那是一個軍人最標準、最決絕的姿態。
他不再是那個為糧草彈藥發愁的后勤官,而是即將率領虎狼之師撲向獵物的將軍。
他對著沐瑤,行了一個鄭重的軍禮,然后轉身,掀開油布,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冷風,再也吹不涼他心頭的火。
指揮壕里,重新恢復了寂靜。
沐瑤緩緩坐回彈藥箱上。她沒有再看那張地圖,而是重新拿起了那本賬簿。
她翻到“傷亡”那一欄,看著上面那個“三千八百六十一”的數字,許久,沒有動。
油燈里的油,終于耗盡了。
燈芯掙扎著閃爍了幾下,最終,不甘地熄滅。
指揮壕,徹底陷入了黑暗。
黑暗里,只聽見她極輕的、仿佛嘆息般的聲音。
“上路吧。”
……
子時。
七芒山的風停了。
那股盤桓了十日的血腥甜膩,便沉甸甸地壓了下來,鉆進每一個人的肺里。
塹壕里,最后一鍋肉湯已經見底。
彭鵬用舌頭舔干凈碗沿最后一絲油腥,胸口被那股熱流燙得發脹。
他靠在冰冷的壕壁上,用一塊油布,一遍遍擦拭著手中的步槍。
槍身被他手心的溫度捂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
命令無聲地在黑暗中傳遞,像水銀瀉地。
沒有戰鼓,沒有吶喊。
只有金屬槍栓被拉動的、細微而冷酷的“咔噠”聲,在死寂中此起彼伏。
李世忠走到沐瑤身邊,她正坐在一只彈藥箱上,望著山下那片燈火連綿的死地。
“都準備好了。”李世忠的聲音沙啞。
沐瑤沒有回頭。
她只是將最后一顆子彈壓入手中那把奇特短槍的彈匣,動作熟練得像是演練過千百遍。
她站起身。
“反擊。”
她只說了兩個字。
然后,她第一個翻出了塹壕。
夜風掀起她黑色的衣角,像一只展開翅膀的夜鴉。
彭鵬跟在她身后,無數道黑色的身影,像沉默的鬼魅,從一道道塹壕里涌出,匯成一股黑色的鐵流,無聲地向山下席卷而去。
沒有沖鋒的吶喊,只有沉重的、被壓抑的呼吸。
奔跑中,彭鵬看見最前方那道纖細的身影抬起了手。
“砰!”
一聲清脆的爆響。
遠處,蕭逸塵大營邊緣,一個舉著火把的哨兵應聲而倒,火把在地上滾了幾圈,熄滅了。
沒有多余的動作。
干凈,利落。
那不是將領的指揮,那是獵人的獵殺。
又一聲槍響,另一處塔樓上的暗哨,像個破布口袋一樣栽了下來。
彭鵬身邊的老兵們,呼吸陡然粗重。
他們見過沐瑤在沙盤前運籌帷幄,見過她用千里鏡冷靜地觀察戰場。卻從未見過,她殺人。
那股被絕望和疲憊壓抑了十日的血性,被這兩聲槍響,徹底點燃。
“殺!”
不知是誰吼了第一聲。
“殺!殺!殺!”
七萬人的怒吼,撕裂了夜空。
壓抑了十日的恐懼、憤怒、絕望,在這一刻,化作驚天的殺意,隨著這股鋼鐵洪流,狠狠砸向了山下那座看似固若金湯的營盤。
……
蕭逸塵走出帥帳時,聽見的,就是這股能把天都掀翻的殺聲。
他看見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對面那座死寂了十日的山嶺,活了。
無數的黑影正從高處俯沖而下,像決堤的洪水。
他們沒有陣型,沒有章法,卻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要將一切都碾碎的氣勢。
而自己的營盤,已經亂了。
外圍的營寨幾乎在瞬間就被沖垮,帳篷被點燃,火光映照出一張張驚惶失措的臉。
他的兵,在跑。
不是潰敗,而是一種本能的、被屠戮了十日后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們扔掉兵器,不是為了投降,只是為了跑得更快一些。
他看見,共和國的士兵沖進營地,對那些跪地求饒和轉身逃跑的,看都不看一眼。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
他們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狼,繞開那些無用的羊群,直撲帥帳的方向。
斬首。
蕭逸塵的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
他輸了。
輸得一敗涂地。
板垣五郎的身影在他身后出現,像一截沒有溫度的鐵。
他身上那件一塵不染的武士服,與這混亂的火光和慘叫格格不入。
“你的督戰隊呢?”他的聲音像冰塊在瓷器里摩擦,帶著居高臨下的質問:“為何不讓他們去穩住陣腳?”
蕭逸塵沒有回頭。
督戰隊。
用刀,逼著自己的兵,去沖向那片由子彈組成的死亡之墻。
“他們,”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是人。”
“他們是代價。”板垣五郎走到他身側,語氣里是不加掩飾的輕蔑:“為了勝利,可以被消耗的代價。”
蕭逸塵終于緩緩轉過身。
他看著板垣五郎那張毫無波瀾的臉,看著他眼中對自己、對這片土地上所有生命的漠視。
代價。
消耗。
這兩個詞匯,他已經剛聽過了太多次了。
十日來,七萬多條性命,在他口中,只是兩個冰冷的詞。
一股壓抑了十日的屈辱與瘋狂,混雜著作為一個統帥最后的悲憫,轟然炸開。
“啪——”
清脆的耳光聲,讓整個帥帳前的親衛都僵住了。
板垣五郎被打得偏過頭,臉上迅速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蕭逸塵,那雙鷹隼般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現了錯愕。
“你……”
“朕是大周天子!”
蕭逸塵的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久違的、屬于帝王的威嚴。
他指著那些在火光中奔逃、哭喊的士兵,每一個字都像是用血吼出來的:
“是這支軍隊的統帥!不是你的傀儡!”
他不是在對板垣五郎咆哮,他是在對自己咆哮。
他像一頭被拔了牙爪的雄獅,在生命的盡頭,發出了最后的怒吼。
吼聲在混亂的戰場上,傳不出多遠。
但他身邊的將領們,都聽見了。
那些同樣被壓抑了十日,眼睜睜看著麾下弟兄被當成柴禾填進去的將軍們,一個個紅了眼眶。
蕭逸塵不再看板垣五郎,他走上望樓,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下方那片已經徹底崩潰的戰場,下達了最后一道命令。
“傳朕旨意!”
“全軍……放下兵器!”
“朕……準你們,降了。”
聲音傳開。
還在負隅頑抗的士兵,停下了。
還在哭喊奔逃的士兵,也停下了。
他們回過頭,望向帥帳望樓上那個孤零零的身影,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一刻,“哐當”、“哐當”的聲音,響成一片。
無數的兵器,被扔在了地上。
成千上萬的士兵,朝著帥帳的方向,黑壓壓地跪了下去。
他們沒有哭喊,也沒有歡呼,只是沉默地跪著,用額頭抵著冰冷的、沾滿血污的土地。
“謝陛下……不殺之恩。”
一個老兵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謝陛下不殺之恩!”
山呼海嘯般的回應,響徹整個山谷。
他們不是在謝皇帝的恩典。
他們是在謝,這個人,在最后時刻,終于把他們當成了人。
眾將領看著這一幕,虎目含淚,紛紛單膝跪地:“臣等,領旨!”
隨即,他們翻身上馬,向著還在混亂的各營奔去,傳達皇帝最后的旨意。
板垣五郎站在望樓下,看著這一幕,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而扭曲。
他苦心經營的棋局,他即將到手的勝利,被這個他一直視為懦夫的傀儡,親手毀掉了。
“廢物!”他用朝和語低吼一聲,眼中殺機畢露。
“鏘——”
武士刀出鞘,刀鋒在火光下,泛著森寒的光。
他一步步走上望樓,刀尖直指蕭逸塵的后心。
“你甘心嗎?”他的聲音,像毒蛇的嘶鳴:“把你的江山,把這萬里河山,拱手讓給一個女人?”
蕭逸塵緩緩轉過身。
他看著那把近在咫尺的刀,臉上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解脫般的平靜。
“那也比,送給你這種異族的豺狼,要好。”
“鏘——”
他腰間的天子劍,應聲出鞘。
劍鋒清冷,映著他那雙再無半分猶豫的眼睛。
“你找死!”板垣五郎怒吼一聲,雙手握刀,一個踏步,當頭劈下。
蕭逸塵沒有退。
他迎了上去。
他這一生,為情所困,為權所迷,當過少年將軍,也當過傀儡皇帝。
他敗給了沐瑤的智計,敗給了這個時代。
但在生命的最后,他選擇像一個真正的天子,為自己的尊嚴,為這片土地,揮出最后一劍。
雙刃相交,迸出一串刺目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