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將領們都已散去,各自執行命令。
指揮部里,只剩下陳慶之一個人。
他沒有睡。
他只是靜靜地坐在桌案前,面前擺著一支步槍。
一支從戰場上繳獲的,共和**的制式步槍。
槍身是光滑的木質,槍管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和他麾下那些粗制濫造的火銃,完全是兩個時代的東西。
他伸出手,輕輕拉動槍栓。
“咔噠。”
一聲清脆悅耳的金屬撞擊聲。
一顆黃澄澄的,帶著底火的子彈,被平穩地推進了槍膛。
陳慶之的動作頓住了。
他癡癡地看著那顆子彈。
那不是用紙包著火藥和鐵砂的彈丸。
那是一體成型的,擁有完美流線型的,真正的子彈。
他緩緩將子彈退出,拿在手里。
冰冷,沉重,充滿了工業時代獨有的,致命的美感。
他終于徹底明白了。
沐瑤擁有的,不只是那幾百挺能噴吐火舌的重機槍。
她擁有的,是一整套,能夠源源不斷生產出這種殺人利器的,完整的工業體系。
北境的工坊里,最好的工匠,一天也只能敲打出幾桿質量參差不齊的火銃。
而沐瑤的工廠里,這樣的步槍,這樣的子彈,恐怕是以成千上萬的數量,在被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
這才是最可怕的。
這才是真正的,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以為自己這兩年在北境搞土法煉鋼,建工坊,已經是在奮起直追。
現在看來,不過是孩童的把戲。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再次襲來。
……
帥帳之內,燈火通明。
李世忠大步走了進來,他極力壓抑著臉上的狂喜,但微微顫抖的雙手還是出賣了他。
他將一疊厚厚的戰報,恭敬地呈遞到沐瑤面前。
“總統大人,首戰大捷!”
沐瑤從堆積如山的文件中抬起頭,接過戰報。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那不是一份足以震動天下的捷報,而是一份尋常的公文。
戰報的第一頁,用朱砂筆醒目地標注著總結。
殲敵一萬五千六百二十七人。
己方陣亡二百一十二人,傷三百五十四人。
戰損比,一個夸張到近乎荒謬的數字。
即便是沐瑤,在看到這個數字時,手指也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下。
她繼續向下翻閱。
一份份戰報,來自不同的部隊,內容卻大同小異。
“第四集團軍第一師,于東麓三號陣地,以重機槍火力全殲敵軍沖鋒部隊約三千人,敵軍潰散,無一俘虜。”
“第四集團軍第二師,于西側谷口設伏,殲敵兩千余人,敵軍尸橫遍野,無一俘虜。”
……
沐瑤看得極其緩慢,極其仔細。
許久,她才將戰報放下。
“核實過嗎?”
她的決斷很輕,卻讓帳內興奮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
李世忠一個激靈,立刻挺直了腰桿。
“回總統大人!每一份戰報都經過了參謀部三次核對,所有殲敵數字,皆以尸首為憑!”
他頓了頓,補充道。
“屬下敢用人頭擔保,絕無半分謊報軍情!”
沐瑤沒有再說話,只是擺了擺手。
“知道了。”
“你先出去吧。”
“關于論功行賞的事情,我看完之后,再好好考慮考慮。”
李世忠愣住了。
沒有嘉獎,沒有激動,甚至沒有一句肯定。
就好像這場足以載入史冊的大勝,在她眼中,不值一提。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但在沐瑤那平靜無波的注視下,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是!屬下告退!”
李世忠躬身退出,帳簾落下,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指揮部里,只剩下沐瑤一人。
她重新拿起那份戰報,看著上面冰冷的數字,內心之中五味雜陳。
贏了。
贏得太輕松了。
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戰爭。
她預想中的相箕山,應該是一臺真正的絞肉機,用連綿不絕的血戰,將雙方的血肉和意志都消磨殆盡。
她要用這場戰爭,消耗南方的少爺兵,也要告訴那些農民和工人,工業才是國之根本。
同時也要用這場戰爭,告訴后方的資本,打仗,打的就是命和錢。
要贏,那就得接著掏錢。
勢均力敵,雙方都付出慘痛代價,用血的代價,去反思。
再將雙方拉到談判桌前,好好的談談,接下來兩黨到底該何去何從。
可現在,這算什么?
單方面的屠殺。
她還是太高估陳慶之了,或者說,太高估那支所謂的工農革命軍了。
這支軍隊的戰斗力,比她想象的還要不堪。
仔細想來,倒也正常。
畢竟是一群剛剛放下鋤頭和錘子的工農組成的部隊,空有一腔熱血和所謂的信仰,卻對現代戰爭一無所知。
他們甚至不知道在面對重機槍時應該臥倒,只知道吶喊著向前沖鋒。
打仗這種事情,太專業不好,不專業也不好。
這樣的結果,不是沐瑤想要的。
沐瑤揉了揉眉心,將那份總結戰報丟到一旁,開始一份一份地,仔細查看來自基層的詳細報告。
這些報告,比總結要詳實得多,記錄著每一場戰斗的細節。
“……敵軍悍不畏死,三次沖鋒,皆被我部重火力擊潰于陣前三百步……”
“……敵軍組織混亂,各自為戰,被我部以交叉火力輕松分割消滅……”
大部分的描述都差不多。
就在沐瑤感到有些不耐煩時,她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份之上。
“第三集團軍,第八軍,第十六師,第六十三團。”
這份戰報與眾不同。
“……于七號高地側翼,遭遇敵軍約六百人進攻。我部以精準射擊,殲敵三百二十一人,敵軍崩潰后,我部主動出擊,俘虜剩余敵軍二百三十二人……”
俘虜?
沐瑤的動作停住了。
她又翻看了前后十幾份戰報,無一例外,全都是“全殲”、“擊潰”,根本沒有“俘虜”這個字眼。
她的命令,是將相箕山變成絞肉機。
所有將領都心領神會,執行得不折不扣。
在那種密度的火力網下,根本不可能有活口,更別提俘虜。
可這個第六十三團,不僅有俘虜,而且數量還不少。
這就有趣了。
是無視軍令,還是……另有緣由?
“來人。”
一名參謀立刻從帳外進來。
“去查,第三集團軍第八軍第十六師第六十三團的團長,是誰?”
“是!”
參謀領命而去,很快便返回。
“回總統大人,第六十三團團長,名叫程耿。”
程耿。
沐瑤念著這個名字,感覺有些耳熟。
她閉上眼,在記憶中搜索。
很快,一個年輕、瘦削,但雙眼亮得驚人的青年形象,浮現在她腦海里。
汴京講武堂。
她偶爾會以客座教授的身份,去給那些未來的共和**官講授一些超越時代的戰術思想。
當時,沐瑤就對他印象深刻。
那個學員,好像就叫程耿。
講武堂第一期陸軍系,以各項科目全優的成績,名列第一的天才畢業生。
原來是他。
“把程耿的資料拿過來。”
“是。”
片刻之后,一份檔案袋被送到了沐瑤的桌案上。
她打開檔案,里面是程耿的詳細履歷。
履歷很干凈,也很勵志。
二十三歲,大溪山人士。
農民出身。
上過幾天私塾,識得幾個字,后來跟著村里的老篾匠學手藝,靠編織竹器在城里討生活。
十六歲那年,被前朝的軍隊強征入伍。
十八歲,在蕭逸塵麾下,于一場戰役中被自由民主軍俘虜。
再后來,響應號召,加入了這支曾經的敵軍。
他在軍隊里表現優異,通過了嚴苛的考核,成功進入汴京講武堂,成為第一期學員。
并且,以全科第一的成績,畢業。
這是一份完美的,從底層爬上來的共和**官范本。
沐瑤合上檔案,終于抬起頭。
指揮部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程耿站得筆直,像一桿標槍。
軍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他進來已經有一會兒了,沐瑤一直在看文件,他便也一直站著,一動不動。
“總統大人。”
見沐瑤看向自己,程耿立刻抬起右手,握拳,用力地捶在左胸心臟的位置。
獻上心臟。
這是沐瑤設計的軍禮,取自‘進巨’。
她要她的軍人,擁有為理想獻出一切的覺悟。
“坐。”
沐瑤的決斷很輕。
“是。”
程耿沒有絲毫猶豫,拉開沐瑤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
他依然坐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像一個等待老師提問的學生。
沐瑤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這個年輕人,瘦削,但很精神。
皮膚是常年日曬的黝黑,一雙手骨節粗大,布滿老繭,那是篾匠和士兵留下的共同印記。
最特別的,是他的姿態。
沒有尋常軍官見到她時的那種敬畏和緊張,也沒有李世忠那種刻意壓抑的狂熱。
他很平靜,也很嚴肅。
仿佛來這里,只是為了接受一項任務。
“程耿。”沐瑤開口。
“在。”
“我找你來,沒什么特別的任務。”
沐瑤的開場白,讓程耿有些意外。
“就是想找你聊聊。”
她將那份檔案推到桌子中間。
“你是農民出身。”
這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
“是。”程耿點頭。
沐瑤的身體微微前傾,帳內的燭火,在她深不見底的眸子里跳動。
“作為農民出身的你,卻在這里,幫著資本主義打另一幫農民。”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問道。
“不覺得,諷刺嗎?”
空氣,瞬間凝固了。
程耿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
總統大人要給他升官,要交給他秘密任務,甚至是要敲打他,因為他擅自接受了俘虜。
但他唯獨沒有想到,等來的會是這樣一句誅心之問。
諷刺嗎?
當然諷刺。
對面那些吶喊著沖鋒,然后被打成血霧的士兵,他們身上的粗布衣服,他們黝黑的臉龐,他們眼里的那種悍不畏死,和自己十六歲被抓壯丁時,又有什么區別?
他以為沐瑤是因為他私自接受俘虜的事情,要找他的麻煩。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正想開口解釋。
“你……”
“既然是農民,”沐瑤卻直接打斷了他,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你應該去對面。”
程耿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去對面?
這是什么意思?
“對面那支隊伍,才是農民的隊伍。”沐瑤的決斷,平靜得像是在討論天氣。
程耿徹底慌了。
他“豁”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再一次將拳頭捶在胸口,力道之大,發出了沉悶的響聲。
“總統大人!我對共和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他以為,這是總統在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來考驗他的忠誠。
沐瑤看著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卻讓程耿感覺比帳外的寒風還要冰冷。
“我讓你去,你就去。”
“對面需要一個學院派的人物,去教教他們,仗該怎么打。”
程耿人傻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無法理解沐瑤話里的意思。
哪有這樣的道理?
哪有逼著自己最優秀的團長,去投靠敵人,還教敵人怎么打自己的?
這是什么荒唐的命令?
程耿的腦子飛速運轉,一個念頭猛地閃過。
他反應過來了。
“總統大人,您是……要我去做臥底?”
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派他假意投降,潛伏到陳慶之的身邊,竊取情報,然后在關鍵時刻,從內部給予敵人致命一擊。
“不。”
沐瑤的回答,再次擊碎了他的猜測。
“不是臥底。”
她的決斷清晰而冷酷。
“是讓你投敵,完完全全的投敵。”
“去了解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綱領,他們想要建立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沐瑤看著他那張寫滿震驚和不解的臉,繼續說道。
“了解了以后,你應該就不會再回來了。”
程耿徹底不會了。
他感覺自己的認知,自己的世界觀,在這一刻被徹底顛覆,然后碾成了粉末。
他張著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為什么?
這到底是為什么?
沐瑤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有疑惑。
“現在不明白,以后你會明白的。”
她重新靠回椅背,恢復了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但這件事情,是我指使的這種話,就不要說了。”
“說出來,別人不會信,反而會給你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至于怎么投敵,用什么方式,才能取得他們的信任。”
沐瑤頓了頓,抬手,指向帳門的方向。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出去吧。”
逐客令。
程耿的身體,還僵在原地。
他的大腦,依舊是一片混沌。
他想問,還想再問。
可看著沐瑤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他忽然什么都問不出口了。
那是神的眼睛。
俯瞰眾生,布局天下,凡人無法揣度,也無權質疑。
他默默地,最后一次,將拳頭捶在胸口。
這一次,他沒有再喊口號。
然后,他轉身,邁著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了帥帳。
帳簾在他身后落下,隔絕了兩個世界。
外面冰冷的空氣,混雜著淡淡的血腥味,涌入肺里。
程耿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著遠處相箕山脈那漆黑的輪廓,和夜空中稀疏的星辰,一片茫然。
他的人生,在剛剛那短短的一刻鐘里,被強行拐進了一條他從未想象過的,詭異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