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風塵仆仆的斥候連滾帶爬地沖進了陳慶之的指揮部。
他們衣衫襤褸,神色惶急,卻又帶著一絲詭異的亢奮。
“總……總司令!”
為首的斥候撲倒在地,從懷里掏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羊皮紙。
“屬下……屬下幸不辱命!搞到了敵軍的布防圖!”
什么?
一瞬間,指揮部內所有的爭吵都停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了那卷羊皮紙上。
布防圖!
在這種被完全壓制的絕境下,這三個字,無異于天降甘霖。
“快!呈上來!”
陳慶之的決斷終于有了一絲波動。
羊皮紙被迅速展開在沙盤旁。
上面用炭筆,清晰地勾勒出了相箕山脈共和**的陣地分布,火力點配置,甚至連重機槍的位置,都用紅圈標注了出來。
詳盡得令人發指。
“好!太好了!”
“有了這個,我們就可以繞開他們的重火力,從側翼薄弱點突襲!”
“天不亡我工農軍!”
將領們激動地圍了上來,剛才的頹喪一掃而空,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陳慶之也走了過去。
他看著那份布防圖,心中卻升起一股寒意。
太容易了。
沐瑤的防線,固若金湯,戒備森嚴,他的斥候,怎么可能如此輕易就搞到這么核心的情報?
這不合理。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消息嗎?”陳慶之看向那兩名斥候。
為首的斥候喘了口氣,神色變得更加古怪。
“有……還有一個天大的怪事!”
他咽了口唾沫,似乎在組織語言。
“沐瑤……那個女總統,她……她下了一道命令。”
“什么命令?”
“她……她不準手下的兵殺俘虜了!”
斥候一口氣喊了出來。
“說是要……要頒布什么《戰俘優待條令》,凡是投降的,不準殺,不準虐待,還要保證吃住,甚至……甚至還要給咱們上課!”
此言一出。
整個帥帳,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剛剛還因為布防圖而亢奮的將領們,一個個都愣住了,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
“什么?”
“優待戰俘?還管吃管住?”
短暫的寂靜后,是哄堂大笑。
“我看那小娘們兒是被我們悍不畏死的沖鋒給嚇破了膽!”
“肯定是!她怕了!她想用這種懷柔的法子,瓦解我們的斗志!”
“婦人之仁!真是婦人之仁!戰場之上,你死我活,她居然玩起了過家家!”
“我看未必是婦人之仁。”一個年紀稍長的將領捻著胡須,分析道:“這或許是她的詭計。把我們騙過去投降,然后集中起來,好一網打盡!”
這個說法,立刻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同。
“沒錯!一定是這樣!最毒婦人心!”
“想騙我們投降?門都沒有!我們工農軍的戰士,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
群情激奮。
他們寧愿相信這是一場惡毒的陰謀,也不愿相信,那個用鋼鐵風暴將他們屠殺殆盡的女人,會突然大發善心。
只有陳慶之,沒有笑。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聽著眾人的議論。
婦人之仁?
詭計?
不。
都不是。
他比帳內任何一個人,都了解沐瑤。
他知道,沐瑤是在給他們放海了!
“哈哈……”
陳慶之忽然笑了。
笑聲不大,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冷意,瞬間壓過了帳內所有的嘈雜。
眾人紛紛看向他。
“總司令,您笑什么?”
陳慶之拿起桌上那顆完美的子彈,在指尖拋了拋。
“我笑沐瑤啊。”
他搖了搖頭,臉上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嘲弄。
“到底是個女人,打了一場勝仗,就昏了頭了。”
“居然以為靠著這點小恩小惠,就能收買我們革命戰士的心?天真!可笑!”
他的話,讓帳內緊張的氣氛頓時一松。
“總司令說的是!”
“她太小看我們了!”
陳慶之將子彈重新放回桌上,環視眾人,決斷冰冷。
“不過,她既然給了我們這么一個機會,我們不成全她,豈不是太不給她面子了?”
眾人一愣,沒明白他的意思。
陳慶之走到沙盤前,指著那份布防圖。
“她不是想優待俘虜嗎?”
“好啊!”
他的手指,在沙盤上重重一點。
“傳我命令!”
“全軍,繼續進攻!”
將領們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還攻?
“但是!”陳慶之話鋒一轉,決斷里帶著一絲詭譎。
“告訴弟兄們,別跟他們的火力點死磕。”
“打得過,就打。”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打不過,就投降。”
“投……投降?”
獨臂師長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沒錯,就是投降。”陳慶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不是要優待俘虜,管吃管住嗎?”
“那我們就送幾萬,十幾萬張嘴過去!”
“我倒要看看,她沐瑤的糧倉到底有多大!我倒要看看,她拿什么來養活我們這十幾萬的戰俘!”
“等我們把她吃窮了,拖垮了,不用我們打,她自己就先崩潰了!”
此計一出,滿帳皆驚。
隨即,便是狂喜。
“高!實在是高啊!”
“總司令英明!用她自己的命令來對付她自己!”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到時候幾萬弟兄在她的地盤上吃她的,喝她的,看她怎么辦!”
將領們一個個摩拳擦掌,仿佛已經看到了沐瑤被堆積如山的戰俘和糧草賬目逼瘋的場景。
他們眼里的絕望,被一種全新的,名為“計謀”的興奮所取代。
陳慶之看著他們,沒有再說話。
他只是揮了揮手。
“都下去吧,按計劃準備。”
“是!”
……
相箕山戰役后的第二天。
戰場的風,依舊帶著未散盡的硝煙與血腥。
但詭異的是,喊殺聲稀疏了。
前線的共和國士兵們趴在壕溝里,茫然地看著對面。
工農革命軍又發起了沖鋒。
可那沖鋒,軟綿綿的,有氣無力。
他們依舊吶喊著口號,卻不再像昨日那般悍不畏死地沖擊機槍陣地。
更多的人,是在沖到一半時,就把手里的武器往地上一扔,然后高舉雙手。
“我們投降!”
“別開槍!我們投降!”
那架勢,與其說是進攻,不如說是趕集。
一波,又一波。
成群結隊的敵軍士兵,就這么爭先恐后地,涌向了共和**的陣地。
前線的連長大張著嘴,半天沒合攏。
“他娘的……這是唱的哪一出?”
……
帥帳之內。
李世忠的決斷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驚惶,在帳內回蕩。
“總統大人!一夜!就他娘的一夜功夫!”
“我們的戰俘營,多出來一萬三千人!”
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此刻寫滿了匪夷所思。
“我們的糧草……我們的營地……根本不夠用!到處都是人!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
“再這么下去,不出三天,我們的后勤就得徹底崩潰!”
李世忠幾乎是吼出來的。
他想不通。
打了半輩子仗,從沒見過這么打仗的。
哪有敵人上趕著來當俘虜的?
沐瑤坐在桌案后,手里拿著一本線裝書,看得津津有味。
她甚至沒有抬頭。
“那就擴建營地。”
她的決斷很輕,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糧食不夠,就向后方申請調撥。”
李世忠被噎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總統大人!這不是擴建營地和調撥糧食那么簡單的事!”
“這些人……這些人有問題!”
“他們根本不是真心投降!他們是陳慶之派過來,故意消耗我們資源的!”
沐瑤終于放下了書。
她抬起頭,那平靜無波的決斷,落在了李世忠身上。
“我知道。”
“您……您知道?”
李世忠徹底懵了。
知道?
知道還這么由著他們來?
“陳慶之的計策,不錯。”
沐瑤的評價很中肯。
“以本傷人,用他最不缺的人,來消耗我們最寶貴的資源。”
“那我們……”
李世忠急了。
“既然您都知道,為什么還要收?”
“不收,難道殺了?”
沐瑤反問。
“我們昨天才頒布了《戰俘優待條令》,今天就自己打自己的臉?”
“這……”
李世忠語塞。
“可是……”
“沒有可是。”
沐瑤的決斷不容置喙。
“他想送,我們就收。”
“我倒要看看,他陳慶之的二十萬大軍,夠送多少天。”
她重新拿起書,不再理會石化在原地的李世忠。
……
接下來的五天,成了相箕山前線所有共和國將士的噩夢。
工農革命軍的“進攻”,一天比一天敷衍。
而“投降”的人數,則一天比一天夸張。
第一天,一萬三。
第二天,又來了一萬。
第三天,一萬五。
……
五天之后,當李世忠再一次沖進帥帳時,他整個人都像是被抽干了精氣神,連決斷都帶著顫音。
“總統大人……五萬……”
“整整五萬六千名戰俘!”
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這個在槍林彈雨中都未曾彎過腰的鐵血將軍,此刻卻像個無助的孩子。
“營地已經炸了!到處都是人!我們的士兵,已經開始跟戰俘搶東西吃了!”
“軍心……軍心要亂了啊!”
“他們不是來投降的,他們是來吃飯的!是來拖垮我們的!”
“再這樣下去,不等陳慶之打過來,我們自己就先崩潰了!”
“總統大人,屬下懇請您,下令停止收容吧!”
“把他們……把他們都趕出去!”
帳內,一眾高級將領也紛紛跪下,神色悲憤。
“是啊,總統大人!不能再收了!”
“這幫泥腿子,比蝗蟲還可怕!”
“我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糧食,憑什么給他們吃!”
沐瑤靜靜地看著跪了一地的將領。
她沒有說話。
帳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許久。
她才緩緩開口。
“都起來。”
李世忠等人沒有動,依舊跪在那里,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她。
“我讓你們,起來。”
沐瑤的決斷加重了幾分。
將領們身體一顫,終究還是不敢違抗,一個個從地上爬了起來,但臉上依舊寫滿了不甘。
沐瑤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盤前。
沙盤上,代表戰俘營的區域,已經被插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旗,幾乎要蔓延到代表己方大營的紅色區域。
“李世忠。”
“屬下在。”
“你覺得,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李世忠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是糧食!是這五萬多張吃飯的嘴!”
“錯。”
沐瑤搖了搖頭。
“我們最大的問題,不是糧食,而是人。”
她轉過身,決斷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是我們的士兵,和這五萬六千名戰俘,不是一條心。”
“我們的士兵,覺得他們在養著一群仇人,所以他們憤怒,他們憋屈。”
“而那些戰俘,他們抱著吃窮我們的心態而來,所以他們有恃無恐,甚至洋洋得意。”
“這種對立,才是動搖我們軍心的根源。”
將領們面面相覷,似懂非懂。
“那……那該怎么辦?”李世忠小心翼翼地問。
沐瑤沒有直接回答。
她回到桌案后,拿起筆,在一張空白的軍令紙上,迅速書寫起來。
帳內,只聽得到炭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她。
他們知道,決定共和國大軍命運的時刻,到了。
片刻之后,沐瑤停筆。
她將那張寫滿字跡的軍令紙,遞給了李世忠。
“拿去,頒布全軍。”
李世忠顫抖著雙手接過,低頭看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驟然收縮。
整個人,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軍令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奉共和國總統令:”
“即日起,于相箕山戰區,成立‘勞動改造與生產建設第一兵團’。”
“所有戰俘,就地整編,納入兵團。”
“兵團下設十個師,五十個團,由我軍派遣軍官進行管理。”
“兵團首要任務:于后方五十里處,開墾荒地,修建水利,建立新的后勤生產基地。”
看到這里,李世忠還覺得可以理解。
讓戰俘去干活,總比讓他們白吃飯強。
可當他看到最后一條時,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嗡”的一聲,徹底炸了。
“兵團所有成員,伙食、住宿、醫療標準,與共和國前線作戰部隊,一視同仁。”
一視同仁!
這四個字,像四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李世忠的眼球上。
和前線士兵,一個標準?
憑什么!
“總統大人!不可!萬萬不可啊!”
李世忠再次跪下,決斷里帶著哭腔。
“我軍將士,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憑什么要和這些……這些敵人,享受一樣的待遇!”
“這不公平!這對我們的弟兄們,不公平啊!”
“總統大人,請您收回成命!”
眾將領也再次跪倒一片,泣聲懇求。
沐瑤看著他們,決斷平靜得有些可怕。
“公平?”
她輕輕吐出兩個字。
“從他們放下武器,走進我們戰俘營的那一刻起,他們就不再是敵人。”
“他們是勞動力,是共和國未來的建設者,是我要爭取過來的,人民。”
“我要讓他們知道,跟著我沐瑤,跟著共和國,不僅有飯吃,還能活得有尊嚴。”
“我要讓陳慶之的‘以本傷人’,變成給我送人。”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將領們。
“傳我的命令。”
“任何軍官,若在執行此令時,克扣兵團成員的伙食,或對其進行打罵虐待。”
“一經發現,嚴懲不貸。”
“我的話,說完了。”
她的決斷,沒有一絲一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李世忠抬起頭,看著那個站在燭火光影里的女人。
他忽然感覺,自己和她,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
他想的是一場戰爭的勝負。
而她想的,是如何將敵人的二十萬大軍,連皮帶骨,整個吞下。
這個女人……
太可怕了。
……
戰俘營里。
程耿盤腿坐在篝火旁,聽著李云峰唾沫橫飛地吹噓著。
“看見沒!兄弟!這就叫計謀!”
李云峰一巴掌拍在程耿的肩膀上,震得他一趔趄。
“咱們總司令這一招,高不高?”
“不費一兵一卒,就把那女總統的糧倉給吃空了!哈哈哈哈!”
周圍的戰俘們,也都發出了得意的哄笑。
他們看著周圍那些愁眉苦臉的共和國士兵,心里別提多舒坦了。
程耿沒有笑。
他看著這些因為一個“妙計”而沾沾自喜的農夫,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復雜情緒。
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面對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
就在這時,營地的大門被猛地推開。
李世忠帶著一隊殺氣騰騰的親兵,大步走了進來。
戰俘營的喧鬧,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警惕地看著這些不速之客。
李云峰把程耿護在身后,梗著脖子迎了上去。
“怎么?想動手了?”
“想把我們都殺了?”
李世忠沒有理他。
他只是揮了揮手。
身后的士兵,立刻將一疊嶄新的軍令,貼在了營地的木樁上。
李云峰不識字,但他旁邊的程耿,卻看得清清楚楚。
當程耿一字一頓,將那份成立“勞動改造與生產建設第一兵團”的命令,特別是最后那句“一視同仁”念出來時。
整個戰俘營,陷入了一片死寂。
李云峰臉上的得意,凝固了。
所有戰俘臉上的哄笑,也都僵住了。
他們面面相覷,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讓他們去干活。
還給他們和共和國的士兵,吃一樣的飯?
這……
這他娘的,到底是誰在算計誰?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
李世忠看著眼前這五萬多名陷入呆滯的戰俘,又看了看旁邊同樣呆滯的程耿,他的決斷,在空曠的營地上空回響。
“所有人,聽我命令!”
“明日一早,兵團正式成立。”
“現在,開始分發新的被褥和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