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州。
總司令部。
夜深如墨,辦公室里只亮著一盞孤燈。
陳慶之站在巨大的地圖前,一動不動,已經站了兩個時辰。
北境十六州的版圖,在他的注視下,仿佛變成了一片看不到希望的泥潭。
五年。
他只有五年。
他閉上眼,沐瑤在談判桌上說過的那些話,又一次在腦中回響。
“最大的差距,是思想,是制度,是那源源不斷培養人才的,看不見的體系。”
他猛地睜開雙眼,雙手撐在冰冷的桌沿。
兩個最棘手的問題,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第一個問題,工業。
要對抗沐瑤的工業國,就必須建立自己的工業體系。
可工廠從何而來?
學沐瑤那樣,拉攏商賈,發行債券,用資本的力量去催生?
那和沐瑤的共和國,又有什么區別?
他要建立的,是一個屬于勞苦大眾的世界。
他絕不能再培養出一批腦滿腸肥的資本家,然后等著他們吸干工人的血,最后再反過來推翻自己。
這條路,走不通。
第二個問題,內部。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
有擁護者,就必然有反對者。
那些被沒收了土地的鄉紳,那些被剝奪了特權的舊貴族,他們不會甘心失敗。
他們會像毒蛇一樣,潛伏在陰暗的角落,隨時準備咬上致命的一口。
必須成立一個專門的組織,去肅清這些內部的敵人。
可這個組織,該是什么樣?
那樣的機構,一旦建立,就是一頭無法控制的猛獸,最終只會吞噬革命本身。
陳慶之感到一陣無力。
他可以帶兵打仗,可以沖鋒陷陣。
但治理一個國家,建立一個全新的秩序,這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
他第一次,對自己選擇的這條道路,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報告!”
門外傳來警衛員的聲音。
“總司令,沐先生到了。”
沐先生?
陳慶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沐淵亭。
他竟然已經到了慶州。
“請他進來。”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了進來。
還是那身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但那股屬于文人的儒雅,已經被一種鋼鐵般的堅毅所取代。
他瘦了。
也硬了。
像一塊被反復捶打過的鐵。
“子由。”沐淵亭先開了口,臉上帶著一絲旅途的疲憊,但站得筆直。
“兄長。”陳慶之迎了上去,兩人雙手交握。
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了這聲簡單的稱呼。
他們都清楚,從沐淵亭叛逃的那一刻起,他們就不再僅僅是舊友,而是捆綁在同一駕戰車上的同志。
“一路辛苦。”
“還好。”沐淵亭環視了一圈這間簡陋到堪稱寒酸的辦公室,最后視線落在那副巨大的地圖上。
“看來,你遇到了麻煩。”
他不是在問,而是在陳述。
陳慶之沒有隱瞞,他指著地圖,將自己面臨的兩個死結,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關于工業,關于內部的敵人。
沐淵亭安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意外。
仿佛他來此的目的,就是為了解答這兩個問題。
“關于工廠,”沐淵亭走到地圖前,伸出手,在代表著礦產資源的幾處標記上輕輕點了點。
“沐瑤的道路,我們確實不能復制。”
“但我們可以走另一條路。”
“國營。”
陳慶之的身體微微一震。
國營?
“工廠,不屬于任何個人,也不屬于任何資本家。”沐淵亭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它屬于國家,屬于全體人民。它創造的利潤,也將用于全體人民。”
“我們要提倡一種新的風尚,那就是工人最光榮。我們要讓所有人都明白,是他們的勞動,在建設這個國家。”
“我們還要制定從上到下的工資標準,保證相對的公平,杜絕剝削的產生。”
一番話,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陳慶之腦中的迷霧。
對啊。
國營。
這才是真正屬于人民的工廠。
這才是他想要的,那個世界的雛形。
“我明白了。”陳慶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心中的一塊巨石落了地。
“那第二個問題呢?”他追問道:“那個專管反革命的組織……”
“這個問題,她也給出了答案。”
沐淵亭說著,從隨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紙包裹著書封的書。
他將書遞給了陳慶之。
陳慶之伸手接過,入手很沉。
他低下頭,看向那樸素的封皮。
上面用最簡潔的黑體字,印著五個大字。
《鋼鐵的練成》
陳慶之的心,猛地一跳。
“這是……”
“一本話本。”沐淵亭的口吻很平淡,“我閑暇時寫的。”
陳慶之抬起頭,不解地看著他。
一本話本,如何解決內部敵人的問題?
沐淵亭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補充了一句。
“是她寫的。”
“她讓我,用我的名字,在北境發表出去。”
轟!
陳慶之只覺得自己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沐瑤寫的?
讓他用沐淵亭的名字發表?
為什么?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顫抖著手,翻開了書的第一頁。
扉頁上,沒有前言,沒有序章。
只有一行娟秀而有力的鋼筆字。
陳慶之看著那行字,整個人,如同被閃電擊中,僵在了原地。
那上面寫著:
獻給所有被我犧牲的同志,以及,那個我永遠無法抵達的新世界。
那一行字,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烙在陳慶之的腦海里。
他的手在發抖。
這本書,竟然是她寫的。
她讓他用他的名字發表。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頭,看向沐淵亭。
“你看完了?”他的嗓子有些干。
沐淵亭點了點頭,面容平靜,但那份平靜之下,是早已被風暴碾壓過的廢墟。
“看完了。”
“這書里……到底寫了什么?”陳慶之追問,他迫切地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解釋這一切瘋狂的答案。
沐淵亭沒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那扇簡陋的窗前,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北境的冬天,總是這么壓抑。
“它寫了一個故事。”沐淵亭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一個叫保爾·柯察金的年輕人的故事。”
保爾。
一個陌生的名字。
“他出身貧寒,很早就投身革命。他打過仗,負過傷,修過鐵路,當過干部。他將自己的一切,他的青春,他的健康,他的愛情,所有的一切,都獻給了他所信仰的那個事業。”
沐淵亭的敘述很平淡,沒有夾雜任何個人情緒。
可正是這種平淡,讓陳慶之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在這之前,我以為我懂了她說的革命。”沐淵亭自嘲地笑了笑:“打倒皇權,建立共和……我以為那就是全部了。”
“我錯了。”
“我們都錯了。”
陳慶之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我們看到的,只是她想讓我們看到的。她說的社會,她說的平等,我一直覺得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于圣賢書中的大同世界。”
“一個美好的,卻永遠無法實現的夢。”
“直到我看了這本書。”
沐淵亭轉過身,看著陳慶之,那份沉靜的背后,是徹底的清醒。
“我才明白,那不是空想。那是一條路,一條需要用鮮血和鋼鐵鋪就的路。而她,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更早地看清了這條路的全貌。”
“她甚至……看清了路的盡頭。”
陳慶之拿著書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她為什么要寫這本書?又為什么要用你的名字發表?”
“因為她做不了保爾。”沐淵亭的回答,像一把錐子,狠狠刺入陳慶之的心臟:“她要親手建立一個與保爾為敵的世界,一個需要被保爾們去推翻的世界。”
“而我們,”沐淵亭的目光落在那本書上:“她希望我們,能成為保爾。”
陳慶之的大腦,一片空白。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就在這本書里。”沐淵亭指了指陳慶之手中的書。
“你自己看吧。”
“看完,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沐淵亭說完,便轉身離去。
他走得很決絕,沒有一絲留戀。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帶上,房間里只剩下陳慶之一個人。
他站在原地,良久沒有動。
窗外的天色,愈發陰沉。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的書。
《鋼鐵的練成》。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桌前,坐下,翻開了第一頁。
……
時間,在紙頁翻動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
陳慶之完全沉浸了進去。
他跟隨著那個叫保爾的年輕人,經歷了一場場殘酷的戰爭,看到了一個舊世界的崩塌和一個新世界的誕生。
他看到了保爾的迷茫,看到了他的成長,看到了他如何將個人的情感,熔煉進那股名為“革命”的洪流之中。
當他讀到,保爾的戰友們為了肅清內部的敵人,成立了一個名為“契卡”的組織時,他的心臟猛地一縮。
書里寫道,這個組織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他們用最鐵血的手段,去審判和處決那些隱藏在人民內部的叛徒、間諜和投機分子。
這不就是他苦苦思索,卻又不敢觸碰的那個答案嗎?
一個必要的,卻又無比危險的組織。
沐瑤用一本話本,用一個虛構的故事,將這個血淋淋的答案,擺在了他的面前。
他繼續往下讀。
他看到了保爾在和平年代,為了建設國家,在冰天雪地里修建鐵路,最終拖垮了身體。
他看到了保爾雙目失明,全身癱瘓,被禁錮在小小的房間里。
當所有人都以為他的人生已經結束時,他卻靠著驚人的毅力,口述完成了自己的小說,用另一種方式,回到了戰斗的隊伍中。
陳慶之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沉重。
當他讀到全書最核心的那段話時,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對人來說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一個人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就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書頁上,保爾·柯察金的故事,已經結束。
但屬于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許久。
許久。
陳慶之緩緩地,重新坐了下來。
他撿起那本書,用手輕輕撫過那一行娟秀而有力的題字。
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痛苦,漸漸沉淀下來,化作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決然。
天,已經亮了。
一縷晨光,從窗外透了進來,照亮了辦公室里的塵埃。
陳慶之合上了書。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圖前。
他的目光,越過北境十六州,落在了遙遠的南方,落在了那座名為京城的,龐大的戰爭機器之上。
那里,有他此生最愛的女人。
那里,也有他此生最強大的敵人。
他的手,緩緩抬起,向著她敬了一個屬于工農革命軍的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