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海州隔海相望的東方,坐落著一個狹長的島國——朝和。
這里的櫻花開得比大陸任何地方都要絢爛,卻也凋零得更加決絕。
正如這個民族的性格,在極致的謙卑與禮節(jié)之下,隱藏著火山般熾熱的野心與刀鋒般冰冷的決絕。
長久以來,朝和國都處于一種奇特的政治形態(tài)之下。
天皇,名為萬世一系的“神之后裔”,卻只是京都御所中一個被供養(yǎng)的符號,沒有土地,沒有軍隊,甚至沒有權(quán)力踏出皇居一步。真正統(tǒng)治這個國家的,是駐扎在江戶城,手握八百萬石領(lǐng)地和數(shù)十萬武士的征夷大將軍。
大將軍的“幕府”,才是朝和國真正的權(quán)力心臟。
玉仁,便是這一代的“符號”。
他從記事起,就生活在一種無形的囚籠之中。
他的老師教導(dǎo)他漢學(xué)、和歌與禮儀,卻從不教他治國之道。
他的身邊圍繞著無數(shù)侍從與女官,卻無一人聽命于他,他們真正的效忠對象,是遠(yuǎn)在江戶的那位將軍。
他曾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會像御所庭院里那些被精心修剪的松樹一樣,在一種扭曲而精致的姿態(tài)中,了此殘生。
直到那個消息傳來——征夷大將軍,以及他麾下最精銳的五萬武士,在遙遠(yuǎn)的大陸,那場被稱為“汴京之戰(zhàn)”的戰(zhàn)爭中,作為偽朝的援軍,被一個名叫沐瑤的女人,用聞所未聞的“妖法”全殲。
消息傳回江戶,整個幕府為之震動,統(tǒng)治朝和國數(shù)百年的權(quán)力巨塔,第一次出現(xiàn)了肉眼可見的裂痕。
而身在京都的玉仁,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長久以來被壓抑在謙卑面具下的雙眸中,第一次迸發(fā)出了狼一樣的光芒。
機會來了。
他沒有立刻行動。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他繼續(xù)扮演著那個沉迷于和歌與茶道的無害天皇,用最謙卑的言辭,為戰(zhàn)死的大將軍寫下悼文。
暗地里,他卻通過幾個世代忠于皇室的公卿,開始聯(lián)絡(luò)那些在幕府體制下被壓制、被排擠的“外樣大名”。
大將軍死了,但他留下的權(quán)力真空,引來了無數(shù)餓狼的覬覦。
幕府內(nèi)部為了爭奪下一任將軍之位,斗得不可開交。
玉仁則巧妙地利用了這些矛盾,時而支持這一派,時而挑撥那一派,讓他們在內(nèi)斗中不斷消耗。
同時,他打出了“尊王攘夷”的旗號,將幕府的失敗歸咎于他們擅自與大陸政權(quán)開戰(zhàn),觸怒了天神,將自己塑造成了收拾殘局、重振國威的天命之人。
經(jīng)過兩年隱忍的布局,當(dāng)時機成熟時,玉仁終于走出了京都御所。
他脫下繁復(fù)的朝服,換上了一身仿照大陸新軍樣式的黑色軍裝,在薩摩、長州等幾個強藩的支持下,發(fā)動了“大政奉還”的政變。腐朽的幕府,在內(nèi)憂外患之下,早已不堪一擊。
玉仁的軍隊以摧枯拉朽之勢攻陷江戶,末代將軍被迫開城投降。
玉仁將京都遷往江戶,并將其改名為“東京”,意為東方的京城,與大陸的京城遙相呼應(yīng)。
他以雷霆手段清洗了舊幕府的殘余勢力,廢藩置縣,將權(quán)力牢牢收歸中央。
緊接著,他以一種近乎瘋狂的熱情,開始了全面的“維新運動”。
他派出大量使團與留學(xué)生,前往大陸的炎黃共和國,學(xué)習(xí)他們的一切。工業(yè),軍事,教育,政治……只要是能讓國家富強的,他都全盤接納。
一時間,朝和國出現(xiàn)了奇特的景象:穿著西式禮服的官員與身著和服的舊貴族在同一間議事廳里爭吵。
蒸汽火車的鐵軌與古老的神社并存。
武士們放下了手中的武士刀,拿起了共和國制造的步槍。
玉仁始終牢記著那個名字——沐瑤。
那個憑一己之力覆滅了他國數(shù)百年幕府的女人。
他像一個最偏執(zhí)的學(xué)生,瘋狂地學(xué)習(xí)著沐瑤在共和國推行的一切。
他知道,那個女人和她背后的共和國,就像一頭盤踞在大陸上的巨獸,隨時可能將目光投向這片小小的島嶼。
他必須追趕,不計代價地追趕。
然而,今天,一份來自大陸海州,由他安插在那里的最高級別間諜“影”發(fā)回的絕密情報,卻讓他如墜冰窟。
東京,皇居。
玉仁端坐在他的辦公室里。
這里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舊式和風(fēng)的痕跡,巨大的辦公桌,舒適的皮質(zhì)轉(zhuǎn)椅,墻上掛著的是一幅巨大的世界輿圖,一切都模仿著炎黃共和國內(nèi)閣的風(fēng)格。
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大元帥制服,金色的肩章在煤氣燈下閃閃發(fā)光。
他年輕的臉龐上,有著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與冷峻。
門被輕輕敲響。
“進(jìn)來。”
內(nèi)務(wù)大臣,也是他最心腹的謀臣,伊藤博文,腳步匆匆地走了進(jìn)來。
他的臉色異常蒼白,額頭上布滿了細(xì)密的汗珠,手中緊緊攥著一份電報譯文。
“陛下……”伊藤博文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海州‘影’的急信。”
玉仁的目光從輿圖上收回,平靜地伸出手。
他的內(nèi)心,卻猛地一沉。
能讓素來沉穩(wěn)的伊藤如此失態(tài),絕非小事。
他接過那張薄薄的紙,目光迅速掃過。
“炎黃歷,共和三年,秋。沐瑤于海州,主持‘開拓者’號蒸汽裝甲巡洋艦下水典禮。船體純鋼,無帆,以蒸汽為動力。航速、火力,遠(yuǎn)超我朝購于西夷之‘扶桑’號。沐瑤當(dāng)眾下令,一年之內(nèi),量產(chǎn)同級戰(zhàn)艦一百艘。”
“另,共和**部頒布新征兵法,全國總兵力,已達(dá)兩百萬之眾。”
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玉仁的手,微微顫抖起來。那張薄薄的紙,仿佛有千鈞之重。
一百艘……蒸汽裝甲巡洋艦。
兩百萬……常備陸軍。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臟上。
他一直以為,自己這兩年的維新運動,已經(jīng)讓朝和國追上了世界的腳步。
他傾盡國庫,從西夷商人手中高價購買了三艘老舊的鐵甲艦,組建了朝和國的第一支“聯(lián)合艦隊”,并為此沾沾自喜。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擁有了與大陸掰一掰手腕的本錢。
可現(xiàn)在,這份情報,如同一盆冰水,將他所有的幻想澆得粉碎。
他引以為傲的聯(lián)合艦隊,在沐瑤那“一百艘”的恐怖計劃面前,不過是一個可笑的玩具。
他全國的兵力加起來,還不到對方一個征兵數(shù)字的零頭。
這不是差距,這是天塹!是凡人與神明之間的鴻溝!
“陛下……”伊藤博文看著玉仁瞬間失去血色的臉,擔(dān)憂地開口。
玉仁沒有回應(yīng)。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那巨大的世界輿圖前。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代表著炎黃共和國的,廣袤無垠的土地上,又緩緩移向旁邊那片渺小、孤立的島嶼。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國運如卵”。
“我們……就像是睡在猛虎身邊的一只貓啊。”玉仁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自嘲。
伊藤博文低下頭,不敢接話。
他知道,天皇陛下此刻承受著何等巨大的壓力。
“開戰(zhàn)?”玉仁忽然反問自己,隨即又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現(xiàn)在開戰(zhàn),無異于以卵擊石。朝和千年基業(yè),將在一日之內(nèi),化為焦土。”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xiàn)出沐瑤的畫像。
那是間諜們冒死從大陸送回來的。
畫上的女子,美得不似凡人,但那雙眼睛,卻比深海還要冰冷,比深淵還要幽邃。
他知道,那個女人,不會有任何仁慈。
她鍛造那樣的艦隊,絕不是為了在港口里炫耀。
那一百艘鋼鐵巨獸,就是一百把懸在朝和國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
怎么辦?
玉仁的額頭,也滲出了冷汗。
憤怒,恐懼,不甘……種種情緒在他胸中翻騰,最后,卻都化作了冰冷的理智。
不能硬碰。
硬碰,就是死。
既然不能為敵,那就只能……為臣。
他猛地睜開眼睛,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
那是被逼入絕境的賭徒,押上一切的眼神。
“時間……”他喃喃自語:“我們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時間。”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我們的工廠,也能造出那樣的鐵船。我們的士兵,也能換上更好的步槍。只要能拖下去,我們未必沒有一戰(zhàn)之力!”
伊藤博文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希望:“陛下的意思是……”
“拖!”玉仁的聲音斬釘截鐵,“用盡一切辦法,拖延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間!”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灼灼地盯著伊藤博文:“傳朕旨意,立刻從外務(wù)省,挑選最能言善辯、最懂得隱忍的使臣。”
“備上我國最珍貴的貢品——最好的絲綢,最美的珍珠,最精巧的漆器。”
“朕要派使團,前往炎黃共和國,朝拜那位‘大人’!”
“朝……朝拜?”伊藤博文驚得目瞪口呆。
自古以來,只有萬國來朝和,何曾有過朝和去朝拜他國?
這若是傳出去,天皇與整個國家的顏面,將蕩然無存!
“陛下,萬萬不可!此舉有損國體,恐遭天下武士反對啊!”伊藤博文急忙勸諫。
“國體?”玉仁冷笑一聲,指著地圖上的朝和國:“國之將亡,何談體面!?”
他走到伊藤博文面前,雙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道:“伊藤,你要記住。面子,是給活人看的。死人,不需要面子。”
“朕現(xiàn)在,就是要用朝和國的‘臉面’,去換取朝和國的‘性命’!”
“朕要讓沐瑤看到我們的‘恭順’,讓她覺得,朝和國不過是一個俯首帖耳的番邦,一個無足輕重的彈丸小國,現(xiàn)在攻打我們,毫無意義,反而會浪費她的軍費和時間。”
“朕要讓她把目光,從我們身上移開!哪怕只能移開三五年,甚至一兩年,那都是我們用金山銀山都換不來的,寶貴的時間!”
玉仁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在伊藤博文的腦中炸響。
他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天皇,那張俊秀的臉龐上,寫滿了超乎常人的隱忍與決斷。
他終于明白了。
這不是屈辱的投降,這是最高明的戰(zhàn)略。
是以退為進(jìn),是臥薪嘗膽!
“臣……明白了。”伊藤博文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眶竟有些濕潤:“陛下圣明!臣,立刻去辦!”
“等等。”玉仁叫住了他。
“使團的正使,就由你親自擔(dān)任。”
伊藤博文渾身一震。
“此行,關(guān)乎國運,非你莫屬。”玉仁的語氣不容置疑:“朕對你,只有一個要求。”
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支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兩個字——“學(xué)習(xí)”。
“到了海州,到了京城,你的眼睛,你的耳朵,都給朕睜大,豎直。給朕看清楚,他們是怎么煉鋼的,是怎么造船的,他們的士兵是怎么訓(xùn)練的,他們的學(xué)校是怎么教書的!”
“朕要你把炎黃共和國,從里到外,給朕看個通透!朕要他們的所有技術(shù),所有制度,所有思想!”
“至于條約……”玉仁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屈辱與狠厲:“無論他們提出多么苛刻的條件,開關(guān)、駐軍、賠款……只要不亡國,你都可以答應(yīng)。”
“告訴沐瑤,朝和國,愿意成為共和國最忠實的盟友,最開放的市場,甚至……成為他們刺向更遙遠(yuǎn)世界的,第一塊跳板。”
“總之,不惜一切代價,給朕……換回時間!”
“嗨!”伊藤博文重重地低下頭,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他知道,自己肩上扛起的,是整個民族的未來。
三天后。
東京港。
一支由三艘懸掛著朝和國日之丸旗和白色和平旗的蒸汽商船組成的艦隊,在清晨的薄霧中,緩緩駛離了港口。
船上,滿載著朝和國最精美的藝術(shù)品與最謙卑的國書。
以伊藤博文為首的使節(jié)團,身穿仿制的炎黃共和國文官制服,站在甲板上,遙望著身后漸漸遠(yuǎn)去的富士山,神情肅穆。
皇居的最高處,玉仁身披黑色大氅,手持一架單筒望遠(yuǎn)鏡,沉默地注視著那支小小的艦隊,消失在海平線的盡頭。
海風(fēng)吹動著他的衣角,也吹拂著他冰冷的臉頰。
“沐瑤……”
他在心中,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
“朕承認(rèn),現(xiàn)在,你是神。而朕,只是匍匐在神腳下的凡人。”
“但是,等著吧……”
“凡人,也是會弒神的。”
他放下望遠(yuǎn)鏡,緩緩轉(zhuǎn)身,走回那間決定著國家命運的辦公室。
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打響。
而他,必須在這場以“時間”為賭注的豪賭中,贏得最后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