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慶州。
兩年時光,足以讓一座城市脫胎換骨。
當弗拉保爾和弗拉塔塔兄妹二人乘坐的專列緩緩駛入慶州火車站時,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記憶中那座古老、帶著邊塞風霜的城池,已經被一片更為廣闊、更為生機勃勃的鋼鐵森林所取代。
高聳的煙囪如沉默的巨人,向著灰藍色的天空吐出滾滾白煙,那是工業的呼吸,是新時代的脈搏。
縱橫交錯的鐵軌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如蛛網般將這座城市與遙遠的礦山、田野、乃至更南方的土地緊密相連。
穿著統一藍色工裝的男男女女,臉上帶著一種舊時代平民所沒有的、混雜著疲憊與昂揚的神情,在汽笛的長鳴聲中,如同潮水般涌向一座座巨大的廠房。
這不是他們上次離開時那個剛剛點燃革命火種的北境,這是一個已經高速運轉起來的龐大機器。
“哥哥,這里……”弗拉塔塔透過車窗,看著站臺上那些眼神明亮、身姿挺拔的工農士兵,以及那些行色匆匆卻秩序井然的民眾,喃喃道:“和京城……完全不一樣。”
弗拉保爾沒有說話,只是眉頭緊鎖。
京城的繁華,是一種建立在千年積淀之上的、屬于權貴與富商的浮華。
而眼前的慶州,它的繁榮帶著一股撲面而來的、粗糲而滾燙的鐵銹與煤灰的味道。
這是一種屬于底層的、野蠻生長的力量,令人敬畏,也令人不安。
陳慶之沒有搞什么盛大的歡迎儀式。
他只是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灰色干部服,帶著兩名警衛,安靜地等在月臺的盡頭。
歲月似乎格外厚待他,兩年的時光并未在他俊朗溫潤的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那雙總是含著三分笑意的眼眸,如今變得更加深邃、平和,也更加堅定。
“弗拉保爾王子,弗拉塔塔公主,歡迎你們再次來到北境。”陳慶之微笑著伸出手,行的是共和國的握手禮。
弗拉保爾與他握了握手,觸感堅實有力。
“陳慶之……同志,”他有些生硬地用上了這個新的稱謂:“幾年不見,你把這里,變成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地方。”
“世界總是在變化的,王子殿下。”陳慶之笑了笑,目光轉向弗拉塔塔:“公主殿下,一路辛苦了。”
弗拉塔塔看著眼前這個依舊溫文爾雅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不再是那個身披王爵蟒袍的滄州王,也不是那個談笑間折服天胡的大周外交部長。
他現在是北境工農人明正府的領導,一個徹底的革命者。
她小聲地回了一句:“陳先生,我們……是來和你告別的。”
陳慶之的目光微微一動,但臉上的笑容沒有變:“我知道。我們先去招待所,這里人多眼雜,不是談話的地方。”
一輛中世紀的馬車,一路駛過,街道寬闊而整潔,墻壁上刷著巨大的紅色標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打倒一切剝削階級!”、“勞動最光榮!”。
他們甚至看到了幾座剛剛建成的學校,孩子們清脆的讀書聲隔著墻都能聽到。
弗拉保爾的心情愈發沉重。
他此行的目的很明確,天胡國的王室和貴族們,對于北境輸出的革命思想已經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那些被翻譯成天胡文字的《公產盟書》小冊子,像瘟疫一樣在王國的底層流傳,讓那些原本溫順如綿羊的牧民和工匠,眼中開始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作為王儲,他必須為自己的國家和階級,斬斷這條危險的紐帶。
陳慶之的辦公室一如他的穿著,簡單到了樸素的程度。
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北境地圖,上面用紅藍兩色的鉛筆,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符號。
唯一的裝飾,是桌角一個玻璃瓶里,插著幾支不知名的紫色野花。
“請坐。”陳慶之親自為他們倒了兩杯熱茶:“我知道你們的來意。天胡國議會已經通過了決議,要求中斷與北境的一切貿易往來,并且驅逐我國在天胡國的所有商務和文化代表。”
弗拉保爾端起茶杯,卻沒有喝,他直視著陳慶之的眼睛:“不錯。陳先生,你應該明白,我們別無選擇。”
“我明白。”陳慶之點點頭,神情坦然:“你們是王室,是天生的統治階級。而我們的理想,是消滅一切階級。從立場上來說,我們是天敵。你們害怕我們,理所當然。”
他如此直白,反而讓弗拉保爾準備好的一肚子說辭都堵在了喉嚨里。
“我們不是害怕!”弗拉保爾的聲音有些激動:“我們是無法接受!陳慶之,你我曾是朋友。我敬佩你的才華和品格,但你現在所做的一切,恕我直言,是在毀滅秩序,是在散播混亂!”
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而且,我也聽說了。為了鞏固你的統治,你成立了‘肅反委員會’,在整個北境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
“無數人被扣上‘反派’的帽子,未經審判就被處決。其中,難道就沒有被牽連的無辜者嗎?”
“你所描繪的美好世界,難道就要建立在這樣殘酷的血腥之上?”
這是他最尖銳的武器。
他以為這會刺痛陳慶之,會讓他暴露出理想主義外衣下的虛偽和冷酷。
然而,陳慶之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絲深深的悲哀和疲憊。
“有。”他輕輕地說出一個字,卻重如千鈞:“有無辜的人受到了牽連。”
弗拉保爾和弗拉塔塔都愣住了。
他們沒想到陳慶之會承認得如此干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陳慶之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當舊世界的毒蛇,偽裝成各種面目,潛伏在新生的肌體里,妄圖從內部將它咬死的時候,你沒有時間去一寸寸地仔細甄別。”
“為了保住整個身體的性命,有時候,你不得不切掉那塊可能已經被感染的血肉。”
“這個過程是痛苦的,是血腥的,甚至會犯下錯誤。但這是為了活下去,唯一的選擇。”
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坦蕩:“每一個因此而逝去的無辜生命,這筆賬,都會記在我的心里,將來,也會記在歷史的書頁上,任由后人評說。”
“我從不逃避這一點。但弗拉保爾,我問你,在舊的制度下,在你們天胡國,在曾經的大周,難道就沒有無辜者死去嗎?”
“那些因為饑荒而餓死的災民,那些被貴族隨意打殺的奴仆,那些因為交不起苛捐雜稅而家破人亡的農夫,他們……又有誰來為他們記上一筆賬?”
弗拉保爾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我所做的,是結束一個讓大多數人無聲無息死去的制度,即使代價是讓一小部分人在這個過程中發出慘叫。”
陳慶之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兩者之間,我選擇后者。因為我相信,短痛,好過長久地、無望地腐爛致死。”
辦公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弗拉塔塔看著陳慶之,她發現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令人心折的特質。
他明明在訴說著最殘酷的事情,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的暴戾,只有一種承擔了一切的沉重與堅定。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無法與你為伍。”良久,弗拉保爾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但氣勢已經弱了下去:“我們天胡國,有我們自己的傳統和道路。你的思想,不適合我們。”
“我尊重你們的決定。”陳慶之點點頭,語氣平和:“貿易可以中斷,代表可以撤回。這是你們的自由。”
“但我還是想請你們,在離開之前,在慶州多留幾天,親眼看一看,我所說的那個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
弗拉保爾皺起了眉:“這有什么意義?無論你的北境變得多好,都不可能改變一個事實——我是王子,我的家族是天胡國的統治者。”
“走上你這條路,就等于讓我們自取滅亡。陳慶之,你覺得這現實嗎?你會親手毀掉自己的一切嗎?”
“我就是這么做的。”陳慶之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回憶的悵惘。
“在此之前,我不是北境的領導。我是大周的滄州王,世襲罔替的王侯。”
“論出身,論地位,我所擁有的一切,遠比你這個天胡國的王子要顯赫得多。”
“按照舊的規則,我本可以安安穩穩地享盡一生榮華,甚至……得到更多。”
他的目光飄向窗外,仿佛看到了那個在楓林中對他描繪未來的女子。
“但我放棄了。因為我看清了,那個舊世界,無論外表看起來多么金碧輝煌,它的地基,已經徹底腐爛了。”
“它建立在億萬人的白骨之上,靠著吸食他們的血髓來維持運轉。”
“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還是塵埃里的走卒,都不過是這個巨大絞肉機里的一環,沒有人是真正自由的,也沒有人是真正幸福的。”
“我曾以為,可以通過改良,讓它變得好一些。比如,換一個更英明的君主,頒布一些更仁慈的律法。”
陳慶之自嘲地搖了搖頭:“但后來我明白了,那不過是給一個將死之人換一身干凈衣服,毫無意義。”
“病根,在制度本身。只要人壓迫人的制度還存在,那么一切苦難,都只會換一種形式,卷土重來。”
他轉回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弗拉保爾:“所以,我選擇了這樣一條道路。徹底地,將那個舊世界砸碎。”
“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因為我堅信,這是歷史必然的走向,也是對所有人來說,最好的結果。”
“最好的結果?”弗拉保爾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包括我們這些王室貴族嗎?”
“包括你們。”陳慶之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在舊的制度里,你們看似是人上人,但你們同樣是不自由的。”
“你們為了維護權力,必須時刻提防,互相傾軋,兄弟相殘,父子相疑。”
“你們的婚姻是交易,你們的親情是籌碼。”
“你們享受著最優渥的物質,精神上卻可能比最貧窮的牧民還要空虛和痛苦。”
“你敢說,你作為王子,活得比一個普通的、擁有真正愛情和親情的牧民,更幸福嗎?”
弗拉保爾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
陳慶之的話,像一把尖刀,精準地刺中了他內心最隱秘的角落。
“而在新的世界里,”陳慶之的聲音充滿了力量:“當階級被消滅,當生產力極大發展,每一個人,都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去愛自己想愛的人。”
“你們不再是王子,不再是貴族,你們只是一個普通的共和國公民。”
“你們可以去當一個學者,一個工程師,一個藝術家,甚至是一個周游世界的旅行家。”
“你們將第一次,作為‘人’本身,而不是作為一個身份符號,去真正地生活。”
“難道,那不是一個更好的結果嗎?”
弗拉保爾的大腦一片混亂。陳慶之所描繪的圖景,對他來說太過陌生,太過顛覆,卻又帶著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這……這只是不可能實現的幻想!”他強自鎮定地反駁。
“是嗎?”陳慶之站起身:“那就請你們,跟我去看一看吧。看一看,這個幻想,正在如何一步步地,變成現實。”
接下來的兩天,成為了弗拉保爾兄妹終生難忘的記憶。
陳慶之沒有帶他們去看軍隊,沒有帶他們去看府庫,而是帶著他們,走進了慶州最真實的肌理之中。
他們去了第一紡織廠。
巨大的廠房里,上千臺蒸汽驅動的紡紗機和織布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穿著藍色工裝的女工們熟練地操作著機器,汗水浸濕了她們的鬢角,但她們的眼神專注而明亮。
在工廠的墻上,貼著“八小時工作制”、“同工同酬”、“嚴禁打罵工人”的條例。
休息時間,女工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的在看書,有的在討論著什么,臉上帶著發自內心的笑容。
弗拉塔塔拉住一個正在休息的年輕女工,好奇地問:“你在這里工作,開心嗎?”
那女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旁邊陪同的陳慶之,有些拘謹,但還是大方地笑了:“開心啊!以前在村里給地主家做活,一天干七八個時辰,還吃不飽飯,動不動就挨打挨罵。”
“現在進了廠,每天只干四個小時,管三頓飯,頓頓有肉,每個月還能領到工資!”
“晚上廠里還辦掃盲班,教我們識字呢!”
她指了指不遠處墻上貼著的一張紅紙:“看,那是我寫的詩,還得了獎呢!”
弗拉塔塔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張紅紙上,用還很稚嫩的筆跡寫著幾行樸素的詩句:“紗錠轉,機杼響,織出布匹做衣裳。昔日衣衫襤,今日工裝亮。感謝陳同志,感謝工農*,讓我們女人,也能挺起胸膛。”
他們去了第一工人子弟學校。
那是一座嶄新的三層小樓,窗明幾凈。
孩子們穿著干凈的校服,坐在教室里,大聲地朗讀著課本。
課本的內容,不再是之乎者也的圣人經典,而是“我們的家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數學的奧秘”。
下課鈴一響,孩子們像快樂的鳥兒一樣沖出教室,在操場上奔跑、游戲,笑聲傳出很遠。
陳慶之指著那些孩子,對弗拉保爾說:“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工廠的工人,或者普通的士兵。”
“在以前,他們世世代代,都不可能得到受教育的機會。”
“但現在,他們和所有人的孩子一樣,都能免費上學。”
“他們中的一些人,將來會成為工程師,會成為醫生,會成為管理者。”
“他們將建設這個國家。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希望。”
他們甚至還旁聽了一場“公審大會”。
被審判的,是一名工廠的車間主任,罪名是克扣工人的午餐,并且試圖猥褻一名女工。
沒有森嚴的公堂,沒有令人戰栗的刑具。
審判就在工廠的廣場上進行,由工人們自己選舉出來的“工人代表陪審團”和一名司法部的法官共同審理。
證據確鑿后,那名主任被判處撤銷一切職務,并送往西山的礦場進行三年的“勞動改造”。
整個過程,公開、透明,充滿了令人敬畏的秩序感。
最后,陳慶之帶著他們登上了慶州城外的一座小山。
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城市。
遠處,一條鋼鐵巨龍——新建成的鐵路,正蜿蜒著伸向南方,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看到那條鐵路了嗎?”陳慶之說:“它通往汴京,通往沐瑤所在的南境。而在另一頭,我們正在修建另一條鐵路,它將穿過草原,一直通到你們天胡國的邊境。”
弗拉保爾的心猛地一顫。
“弗拉保爾,我從不強迫任何人接受我的思想。”
陳慶之的聲音在風中顯得格外清晰:“天胡國有天胡國的選擇,你也應該有你自己的選擇。”
“你可以現在就回去,宣布與我們徹底決裂,然后用盡一切辦法,在國內鎮壓那些‘危險思想’,加固你的王權。”
“也許,你能成功地將這股浪潮,阻擋在你的國門之外,十年,二十年。”
“但是,歷史的潮流,是無法阻擋的。”
“當你的牧民,聽說在北境,他們的同胞分到了牛羊和草場,不用再給貴族老爺當牛做馬。”
“當你的工匠,聽說在北境,他們的同胞每天只工作八個小時,就能吃飽穿暖,孩子還能免費上學……”
“你覺得,你能永遠堵住他們的耳朵,蒙住他們的眼睛嗎?”
“一個讓絕大多數人活得沒有尊嚴、沒有希望的制度,無論看起來多么強大,它終究是虛弱的,是必然會滅亡的。”
“這,就是我所說的‘歷史的必然’。”
陳慶之轉過身,鄭重地看著他:“我今天讓你看這一切,不是為了炫耀,也不是為了逼迫你。我只是想告訴你,除了對抗,還有另一種選擇。”
“你可以選擇,順應這股潮流。由你,親自來領導天胡國的變革。將權力,從少數王室貴族的手中,交還給全體天胡國的人民。”
“你可以成為天胡國的我或者沐瑤,而不是蕭逸塵。”
“這樣,你的國家,可以免于一場血腥的戰爭。”
“你的家族,也可以在新的時代里,獲得真正的尊嚴和新生。”
“我希望看到的,不是某一個國家的強大,而是我們的思想,能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生根發芽,最終建成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
“我希望,天胡國能成為我們的同志,而不是敵人。”
陳慶之說完,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遠方。
弗拉保爾的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
陳慶之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一樣,敲打著他固有的認知。
他看著山下那座充滿活力的城市,看著那些擁有嶄新精神面貌的人民,再回想起天胡國內部日益尖銳的矛盾,和貴族們的貪婪腐朽……他一直引以為傲的王權,第一次,在他的眼中,顯得如此脆弱,如此沒有說服力。
他可以回去,用鐵和血,將那些反抗的火苗全部澆滅。
但他知道,陳慶之說得對,那撲不滅人民心中對于更美好生活的向往。
他今天能殺一百個,明天就會有一千個、一萬個站起來。
到那時,天胡國將血流成河,而他和他的家族,很可能真的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可是,要他親手推翻自己的階級,革自己家族的命……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和決心?
“哥哥……”弗拉塔塔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身邊,輕聲說:“我覺得……陳先生說得對。你看那些人的眼睛,他們是真正地在為自己而活。我在王宮里,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眼神。”
弗拉保爾沉默著,他緊緊地握著拳,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他沒有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