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什么……”
沐瑤重復著這四個字,聲音輕得像是一聲嘆息。
她轉(zhuǎn)過身,不再看陳慶之,而是重新走回那巨大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那片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海。
辦公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墻上的掛鐘,發(fā)出單調(diào)而機械的“滴答”聲,像是時間流逝的腳步,冷漠地記錄著這兩個曾經(jīng)最親密的人之間,如今這令人窒息的隔閡。
許久,沐瑤終于開口了。
她的聲音里,褪去了面對下屬時的冷硬與威嚴,多了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和迷茫。
“子由哥哥,”她喚出了那個久違的稱呼,聲音飄渺得如同來自另一個時空:“其實……我現(xiàn)在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了。”
陳慶之的身體微微一震。
這個稱呼,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塵封已久的記憶。
他看著眼前這個背影纖細卻又權(quán)勢滔天的女人,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在武安侯府后花園里,笑靨如花的少女云娥。
但他知道,那個少女,已經(jīng)死了。
死在了鎮(zhèn)北王府的冰冷高墻之內(nèi),死在了金鑾殿的爾虞我詐之中。
“一開始,”沐瑤的聲音繼續(xù)傳來,帶著一種回憶往事的悠遠:“在鎮(zhèn)北王府,蕭逸塵被賜死,要我殉葬時,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不想死,不想為一個我不愛的男人殉葬,更不想成為皇權(quán)斗爭的犧牲品。”
“那時候,我覺得只要能活下來,只要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足夠了。”
她輕輕笑了一聲,笑聲中充滿了自嘲:“后來,我們反了。帶著鎮(zhèn)北軍,一路殺進了京城。蕭逸塵做了皇帝,我成了貴妃。我以為,我已經(jīng)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可以開始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了。”
她轉(zhuǎn)過身,看著陳慶之,眼中閃爍著一種復雜的光芒:“你還記得嗎?我當時向蕭逸塵提出的唯一一個要求,是什么?”
陳慶之點了點頭,聲音低沉:“記得。你要他廢除殉葬制。”
“是啊,廢除殉葬制。”沐瑤的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多簡單的一個要求啊。那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千千萬萬像我一樣,命運不由自己做主的女子。可是,結(jié)果呢?”
她的眼神陡然變冷:“他拒絕了。在他坐上龍椅的那一刻,為了所謂的‘祖宗家法’,為了穩(wěn)固那些腐朽舊貴族的心,他拒絕了我的請求。”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沐瑤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變得冰冷而堅硬:“在這個吃人的世界里,所謂的仁慈、所謂的理想,如果沒有絕對的權(quán)力作為支撐,就一文不值。你想改變規(guī)則,就必須先成為那個制定規(guī)則的人。”
陳慶之沉默地聽著。他能理解她的憤怒,也能理解她的失望。
當年的他,不也是因為看到了皇權(quán)的腐朽,才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追隨她的腳步嗎?
“所以,我開始爭。我把蕭逸塵從龍椅上拉了下來,我自己坐了上去。我建立了共和國,我推行了工業(yè)化,我讓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第一次看到了‘民主’和‘科學’的光芒。”
沐瑤說著,緩緩走向陳慶之。
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仿佛要看穿他的靈魂。
“可是,子由,你知道嗎?這條路,越走,我就越覺得不對勁。”
她在距離他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
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近到陳慶之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熟悉的幽香。
但他們的心,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為了走到今天這一步,為了維持這個所謂的‘共和國’,我的雙手,已經(jīng)沾滿了太多的鮮血了。”
沐瑤緩緩抬起自己的雙手,在燈光下審視著。
那雙手纖細、白皙,宛如藝術(shù)品般完美。
但在她的眼中,那上面卻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永遠也洗不凈的猩紅。
“那些被我送上戰(zhàn)場、葬身異國他鄉(xiāng)的年輕士兵,他們也是母親的孩子,妻子的丈夫。那些在江戶城里,被我的機槍掃射成肉泥的朝和國平民,他們甚至連自己為什么而死都不知道。”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陳慶之,眼中閃過一絲痛苦:“還有……你的那些部下。在相箕山,在淮水北岸,有多少懷揣著革命理想的熱血青年,倒在了我的屠刀之下?他們本該是這個國家的棟梁,卻因為我的野心,變成了戰(zhàn)場上冰冷的尸體。”
陳慶之的拳頭猛地握緊,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那些犧牲的同志,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世人都在罵我,說我是個瘋子,是個戰(zhàn)爭狂人。京城的報紙,每天都在質(zhì)問我:發(fā)起這場戰(zhàn)爭,到底是為了共和國的未來,還是單純?yōu)榱藵M足我個人的殺戮**?”
沐瑤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凄艷而詭異,讓人不寒而栗。
“子由,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嗎?最可怕的是……面對這個問題,就連我自己,也無法回答了。”
她湊近陳慶之,聲音低得如同惡魔的耳語:“我確信的一點是……當我站在‘復仇者’號的艦橋上,看著我的艦隊將江戶城化為火海時。當我看著那些朝和國的武士,像飛蛾撲火一樣死在我的槍口下時……我竟然……并沒有感到多少愧疚。”
陳慶之的瞳孔猛地收縮,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
“相反,”沐瑤的眼中,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病態(tài)的狂熱:“我感到了……快感。”
“那種掌控一切、生殺予奪的快感。那種將高高在上的舊秩序踩在腳下、肆意踐踏的快感。它就像一種毒藥,深入了我的骨髓,讓我欲罷不能。”
“子由哥哥,”她輕輕地喚著他,聲音里卻充滿了絕望的誘惑:“你說,我是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怪物了?”
“怪……物……”
陳慶之呢喃著這個詞,看著眼前這個明明已經(jīng)立于權(quán)力巔峰,卻在此刻顯得如此脆弱和迷茫的女子。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揪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再也無法保持那種隔岸觀火的冷靜。
那些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立場、主義、國仇家恨,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
他猛地跨前一步,伸出雙臂,一把將那個纖細的身影,緊緊地擁入了懷中。
這是一個遲到了太久的擁抱。
是一個跨越了陣營,跨越了生死,跨越了理想與現(xiàn)實鴻溝的擁抱。
沐瑤的身體瞬間僵硬。她下意識地想要掙扎,想要推開這個“敵國”的領(lǐng)導。
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鐵血的獨裁者,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她不該,也不能展現(xiàn)出任何對他人的依戀。
但陳慶之抱得太緊了。那堅實的胸膛,那熟悉而溫暖的氣息,像是一座避風港,瞬間擊潰了她心中那道名為“堅強”的防線。
她放棄了抵抗,任由自己沉溺在這個短暫而危險的溫暖中。
“你不是怪物。”
陳慶之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低沉,堅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云娥,你從來都不是怪物。”
他收緊了手臂,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我也殺過人。在滄州,在北境,為了平定叛亂,為了那些災民能活下去,我也親手砍下過那些貪官污吏的腦袋。”
“我知道那種感覺。”他的下巴抵在她的發(fā)頂,聲音里帶著深深的理解與共情:“第一次殺人時,我會害怕,會做噩夢,會嘔吐不止。第二次,恐懼會少一些,但手依然會抖。到了第三次……當我看到那些曾經(jīng)欺壓良善的惡人倒在我的刀下,當我聽到百姓們的歡呼時,我……我竟然感到了一絲興奮。”
他坦誠地剖析著自己內(nèi)心深處最陰暗的角落,只為了告訴懷中的女子,她并不孤獨。
“殺戮是會上癮的,權(quán)力更是如此。當你可以一言而決他人生死,當你的一道命令就可以改變百萬人的命運時,那種力量感,足以腐蝕這世上最堅定的靈魂。”
“這一切,都是正常的。是人性的弱點,但絕不是你變成怪物的證據(jù)。”
沐瑤靜靜地聽著,她的臉埋在他的胸口,眼眶微微發(fā)熱。
多么溫柔的安慰啊。他總是這樣,無論她做了多么過分的事情,他總能找到理由為她開脫,總能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她的瘋狂。
可是……
“不,子由。你錯了。”
沐瑤輕輕地,卻堅定地推開了他。她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眸子在燈光下閃爍著令人心碎的清醒。
“你和我,不一樣的。”
她看著陳慶之那雙依舊清澈堅毅的眼睛,慘然一笑:“你殺人,是因為你不得不殺。你的興奮,是源于正義得到伸張的快慰。你在殺戮之后,依然會反思,依然會痛苦,依然會為了那些逝去的生命而感到沉重。”
“而我……”她抬起自己的雙手,看著那并不存在的鮮血,聲音幽幽:“我在享受純粹的毀滅。我在江戶城下令屠殺時,我想的不是正義,不是國家,我只是……單純地想要看到那個不可一世的民族,在我的腳下哀嚎、顫抖。”
“我的靈魂里,住著一頭真正的野獸。它以鮮血為食,以恐懼為飲。而你……”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陳慶之的胸膛,像是怕玷污了他一般,又迅速收回:“你的這里,依然是干凈的。”
陳慶之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言以對。
他無法否認她的敏銳。即使身處權(quán)力漩渦,即使手染鮮血,他的內(nèi)心深處,依然保留著當初那個想要仗劍走天涯的少年的底色。
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救人”。
而她……似乎真的已經(jīng)在“殺人”的道路上,走得太遠太遠。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悲傷。
良久,沐瑤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將那些軟弱的情緒壓回心底。
她轉(zhuǎn)過身,走到辦公桌前,從抽屜里拿出了一本有些陳舊的書。
那本書的封面上,寫著幾個剛勁有力的大字——《鋼鐵的煉成》。
這是兩年前,她通過秘密渠道,送給他的書之一。
“那個關(guān)于‘保爾’的故事,”沐瑤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書脊,聲音恢復了平靜:“你覺得如何?”
陳慶之看著那本書,眼神變得柔和而肅穆:“那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在北境,它是所有革命軍戰(zhàn)士的精神讀物。很多人……包括我,都希望能成為像保爾那樣,有著鋼鐵般意志的純粹的革命者。”
“那就好。”沐瑤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但隨即,她的笑容變得有些復雜,帶著一絲深深的無奈:“可是,子由,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每個人都想要成為保爾的。”
她放下書,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資本和**點亮的夜空。
“保爾是偉大的,他是為了全人類的解放而燃燒自己的蠟燭。但這個世界上,更多的人,他們只是想要過上好日子。他們想要吃飽穿暖,想要老婆孩子熱炕頭,想要更多的財富,更高的地位。”
“這個世界上不能只有保爾,也注定會有‘邱然寧’。”
她提到了書中的另外一個名字,但隨即,她便給出了解釋:“如果說保爾代表了極致的理想與奉獻,那么邱然寧,就代表了極致的現(xiàn)實與利己。他精明、務(wù)實,善于利用一切規(guī)則為自己謀取利益。他或許不道德,但他卻是推動這個世界經(jīng)濟運轉(zhuǎn)的,最真實的動力。”
沐瑤轉(zhuǎn)過身,看著陳慶之,眼中閃爍著一種殘酷的坦誠:“在我的心里,我向往保爾。我向往那個沒有壓迫、人人平等的世界。那一刻,我覺得那才是人類最終的歸宿。”
“但是……”她話鋒一轉(zhuǎn),聲音變得冰冷:“向往,僅僅只是向往。我知道我自己成不了保爾。我的血液里,流淌著的是邱然寧的基因。我更擅長利用人性的貪婪,去構(gòu)建一個龐大而高效的戰(zhàn)爭機器,去掠奪,去征服,去完成資本的原始積累。”
“現(xiàn)在的北境,需要保爾。而現(xiàn)在的共和國,需要我這樣的邱然寧。”
陳慶之聽著她的自我剖析,心疼得幾乎要碎裂。
他明白,她是在用這種方式,將自己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只為了成全那個她心中遙不可及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