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暖閣。
上好的檀香在角落的獸首銅爐里,安靜地燃著,煙氣裊裊。
陳慶之站在一張寬大的畫案前,手中捏著一支狼毫筆,神情專注。
他面前的宣紙上,一個女子的背影已躍然紙上。
她臨窗而立,身形纖弱,烏發如瀑,卻偏偏沒有畫出臉來,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空白。
這幅畫,他畫了三年。
畫了無數遍,卻始終無法落筆,畫出那張他刻在心底的容顏。
“侯爺!侯爺!”
一個家丁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驚擾了滿室的靜謐。
陳慶之手腕一抖,一滴濃墨,恰好落在了那片空白的臉龐上,瞬間暈染開來,像一滴突兀的眼淚。
他的動作停住了。
“何事如此驚慌?”
家丁跪在地上,喘著粗氣,話都說不利索。
“宮……宮里來人了!是……是皇上的旨意!讓您……讓您即刻進宮覲見!”
陳慶之放下筆,用一方素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
皇上?
蕭景南找他做什么?
他這個游手好閑的武安侯,除了爵位好聽,在朝堂上,與一個透明人無異。
“侯爺。”
侯府的老管家聞訊趕來,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家丁,又看了一眼案上那副被毀了的畫,臉上滿是憂慮。
“老奴猜測,皇上此時宣您入宮,恐怕……是與平叛有關。”
陳慶之拿起畫案上的一顆蜜餞,放進嘴里,那股甜膩的味道在舌尖化開。
“平叛?”
他側過頭,臉上帶著一絲純然的困惑。
“平什么叛?”
管家看著自家侯爺那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急得跺了跺腳。
“侯爺啊!您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跟老奴裝糊涂?”
“那鎮北王蕭逸塵,打著‘清君側’的旗號,造反了!”
陳慶之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
管家沒注意到他的變化,繼續說道:“他親率三十萬鎮北軍,一路南下,勢如破竹!”
“就在兩日前,前線傳來急報,連葭萌關……都被他給攻破了!”
“什么?”
陳慶之手中的蜜餞,滾落在地。
他猛地轉過身,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上,血色褪盡。
葭萌關破了?
蕭逸塵……
那沐瑤呢?
她是不是也跟著蕭逸塵,在那支叛軍的隊伍里?
“侯爺?”
管家被他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
只見陳慶之幾步走到衣架前,一把扯下那件用金線繡著繁復花紋的華貴外袍,隨手扔在地上。
他一邊大步向外走,一邊解著身上的玉帶配飾。
“備馬!”
他的動作快得驚人,沒有半分平日里的慵懶散漫。
“快!”
管家和家丁都看傻了,愣在原地,完全沒反應過來。
陳慶之已經沖到了門口,見他們不動,回頭發出了一聲低吼。
“備馬!聽不懂嗎!”
那股瞬間爆發出的,屬于上位者的威壓,讓管家渾身一顫,這才如夢初醒。
“是!是!老奴這就去!”
……
皇宮,金鑾殿。
蕭景南一反常態,并未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而是站在殿中,臉上甚至帶著幾分熱情的笑意。
陳慶之走進大殿,躬身行禮:“臣,陳慶之,參見陛下。”
“愛卿平身。”
蕭景南快步上前,親自扶起了他,動作親熱得讓陳慶之渾身不自在。
“慶之啊,你我君臣,不必如此多禮。”
蕭景南拉著他,走到一旁的軟榻坐下,還親手給他倒了杯茶。
這番禮遇,讓陳慶之愈發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知陛下召臣前來,所為何事?”
蕭景南沒有直接回答,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然后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慶之,你可還心系沐瑤?”
轟!
陳慶之的腦子里,仿佛有驚雷炸響。
他瞬間從軟榻上滑落,重重地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
“陛下!臣……臣不敢!”
“臣豈敢覬覦鎮北王妃!”
完了。
皇帝知道了。
他藏了三年的秘密,就這么被輕而易舉地揭開,攤在了這九五之尊的面前。
這是欺君之罪!
“起來吧。”
頭頂傳來蕭景南平淡的吩咐。
“朕今日,不想治你的罪。”
陳慶之不敢動,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
蕭景南輕輕哼了一聲。
“你心里想的什么,真當能瞞得過朕?”
“不過,朕不怪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這話說得輕飄飄,卻讓陳慶之背后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緩緩抬起頭,正好對上蕭景南那雙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朕今日叫你來,是有一件大事,要交給你去辦。”
蕭景南終于說到了正題:“朕要你,率兵十萬,即刻奔赴前線,配合兵部尚書張烈,平定叛亂!”
陳慶之的心臟,猛地一沉。
平叛。
去和蕭逸塵的三十萬大軍,正面廝殺。
他猶豫了。
不是怕死,也不是怕打不過。
而是……
“陛下……”
他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平叛之后……那,鎮北王妃,當如何處置?”
金鑾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蕭景南定定地看著他,許久,忽然笑了。
“朕向來賞罰分明,禍不及家人。”
“朕相信,鎮北王妃是無辜的,與蕭逸塵的謀逆之舉,并無干系。”
這番話,讓陳慶之稍稍松了口氣。
可蕭景南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整個人都定住了。
“倘若慶之你能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平定叛亂……”
蕭景南向前傾了傾身子,湊到他的耳邊:“那鎮北王妃,沐瑤……”
“朕,準你自行處置。”
陳慶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自行處置。
這四個字,像一道魔咒,在他腦海里瘋狂回響。
他可以……
他可以把她從蕭逸塵身邊,搶回來?
這個念頭,像瘋長的野草,瞬間占據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看著蕭景南,看著那張帶著笑意的臉。
這張臉,和蕭逸塵有七分相似,卻比蕭逸塵多了幾分陰狠,少了幾分光明磊落。
這是魔鬼的交易。
可他,拒絕不了。
許久之后,陳慶之深深地,將頭叩了下去:“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