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
京城之外,徹底淪為人間煉獄。
鮮血將土地染成暗紅,斷裂的兵器與殘缺的尸骸混雜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鐵銹與腐臭,令人作嘔。
蕭逸塵的帥帳之中,氣氛沉悶得能擰出水來。
龐萬里、陳慶之等一眾將領,個個盔甲染血,滿臉疲憊,身上帶著大大小小的傷。
局勢,對鎮北軍來說,極為不利。
“王爺,這三日攻城,我軍傷亡已近八萬。”龐萬里聲音沙啞,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滿是沉重:“京城禁衛軍戰力強悍,又有堅城可守,我們……”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強攻,就是拿人命去填。
一旁的陳慶之接過了話頭,他的臉色同樣難看:“斥候剛剛回報,兵部尚書張烈的大軍,最多還有兩日便能抵達京城南郊。”
“除此之外,各路諸侯的使者,已經頻繁出入京城。他們之前按兵不動,是在觀望。”
“如今我軍攻城受挫,陷入劣勢,那些墻頭草,恐怕很快就會站在蕭景南那邊。”
一旦各路諸侯的勤王大軍趕到,鎮北軍就將徹底陷入四面楚歌的絕境。
帥帳內,死一般的寂靜。
巨大的軍事壓力,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蕭逸塵坐在主位上,一言不發。
城墻上,兄長那張冷酷的臉,與射向沐瑤的那支毒箭,在他腦中反復交替出現。
曾經的萬丈豪情,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被消磨得所剩無幾。
他開始懷疑,自己舉兵造反,到底是不是一個錯誤。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親兵的通報。
“報!王爺,城內派來使臣,說有陛下的親筆信函,要面呈王爺!”
陛下?
這兩個字,讓帳內所有將領的臉色都變了。
蕭逸塵的身體也僵了一下。
片刻后,他沉聲開口。
“讓他進來。”
一名太監模樣的使臣,趾高氣揚地走了進來。
他無視帳內眾將那要殺人的表情,徑直走到蕭逸塵面前,從袖中取出一封蠟封的信件。
“鎮北王,這是陛下給你的信。”
那輕蔑的態度,讓龐萬里等人怒火中燒。
蕭逸塵抬手,制止了部將的沖動。
他接過信,拆開火漆,抽出了里面的信紙。
當他看清信上的內容時,整個人都定住了。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一片慘白。
身體不受控制地繃緊,拿著信紙的手,也開始輕微地顫抖。
整個人,糾結無比。
“王爺!”
“那狗皇帝又耍什么花招?”
眾將領見他反應不對,紛紛追問。
蕭逸塵卻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著那張信紙,陷入了巨大的掙扎。
帥帳一角,一直安靜坐著的沐瑤,站了起來。
她蓮步輕移,走到蕭逸塵面前,沒有多余的廢話。
“信上寫的什么?”
蕭逸塵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她,過了好幾秒,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將手中的信遞了過去。
沐瑤接過信紙,垂眸看去。
信的內容很簡單,語氣卻寫得極為懇切。
蕭景南在信中,完全不提兩軍交戰之事,只以兄長的口吻,追憶二人幼時的手足情深。
最后,他邀請蕭逸塵入城一敘。
他說,兄弟之間,沒有什么誤會是不能解開的。
只要蕭逸塵愿意進城,他們可以像從前一樣,把酒言歡,冰釋前嫌。
鴻門宴。
**裸的鴻門宴。
沐瑤看完,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將信紙緩緩對折,再對折。
那平靜的反應,與蕭逸塵的失魂落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王妃,信上到底寫了什么?”龐萬里忍不住再次追問。
沐瑤沒有理他,只是看著帳內的所有人,用不帶一絲波瀾的語調開口。
“你們,都出去。”
眾將領一愣。
“王妃,這……”
“出去。”
沐瑤重復了一遍,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反駁的威嚴。
陳慶之看了看沐瑤,又看了看依舊處在糾結中的蕭逸塵,第一個轉身,退出了帥帳。
其他人見狀,也只能壓下心中的疑惑,跟著退了出去。
很快,偌大的帥帳,只剩下了蕭逸塵和沐瑤二人。
帳外的喧囂,仿佛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沐瑤走到蕭逸塵的面前,將那封折好的信,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說說吧,王爺。”
她的聲音清清冷冷,在安靜的帳內,顯得格外清晰:“你是怎么想的?”
蕭逸塵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筆直,但他的眼神,卻充斥著幾分迷茫。
他的對面,沐瑤站著,安安靜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不催促,也不發問,就那么看著他。
可她的沉默,比任何質問都更有壓力,逼得蕭逸塵幾乎喘不過氣。
“他……”
許久,蕭逸塵終于開口,嗓音干澀得厲害:“他畢竟是我的兄長。”
他抬起頭,看著沐瑤,那張英俊的臉上,滿是痛苦與掙扎。
“信上說,他愿意和我談一談。或許……或許事情還有轉機。”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不會真的……”
“而且,云歌還在宮里,我若是一味強攻,她……”
他后面的話沒有說下去,但那份對慕容云歌的擔憂,已是溢于言表。
他還在幻想。
幻想著兄弟情分能化解干戈。
幻想著他的白月光能安然無恙。
幻想著這一切還能回到原點。
沐瑤看著他,看著他那副優柔寡斷、被情愛所困的模樣,胸口一股無名火,騰地一下就燒了起來。
她動了。
沒有預兆。
她上前一步,揚起手,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一巴掌扇在了蕭逸塵的臉上。
啪!
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帥帳內,炸響。
蕭逸塵整個人都被打懵了。
“你……你又打我?你什么意思?”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身體因為憤怒與屈辱而顫抖。
“我什么意思?”
沐瑤往前逼近一步,那張絕美的臉上,此刻滿是冰冷的嘲諷:“我罵你天真!懦弱!廢物!”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蕭逸塵,你到現在還看不清嗎?我們早就回不去了!”
“從我打翻毒酒,殺了太監,從你打出‘清君側’旗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沒有回頭路了!”
沐瑤指著他面前那封信,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還想著兄弟情深?還想著把酒言歡?你當蕭景南是什么人?宅心仁厚的兄長嗎?”
“他是皇帝!一個為了皇位,連親弟弟都想殺的皇帝!”
“我敢保證,只要你敢一個人踏進皇城,迎接你的絕不是什么美酒佳肴,而是能把你射成刺猬的箭雨!”
“你信不信?”
蕭逸塵的身體僵住了。
他想反駁,可沐瑤那雙眼睛,看得他心底發寒。
沐瑤根本不給他反駁的機會,冷笑一聲,繼續說道:“好,就算我猜錯了。”
“就算蕭景南真的念及舊情,大發慈悲,愿意放過你,讓你繼續回北境當你的鎮北王。”
“然后呢?”
她盯著蕭逸塵的眼睛,一字一句:
“日后呢?他能保證不秋后算賬嗎?一個舉兵造反,兵臨城下的弟弟,你覺得他這個皇帝,睡得著覺嗎?”
“今天他能放過你,明天他就能找一百個理由,削了你的兵權,奪了你的王位,再把你全家老小,滿門抄斬!”
“到那個時候,你拿什么反抗?你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這一番話,像是一盆冰水,從蕭逸塵的頭頂澆下,讓他從里到外,涼了個通透。
是啊。
帝王心術,他不是不懂。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他只是……不愿意去想。
“你現在,與其去關心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不如去看看你帳外的那些兵。”
沐瑤轉身,一把掀開了帥帳的簾子。
外面那片人間煉獄,瞬間沖了進來。
喊殺震天,血氣沖鼻。
無數鎮北軍的將士,正用自己的血肉,去沖擊那座堅城。
他們有人斷了手臂,依舊用牙齒咬著刀沖鋒。
有人身中數箭,倒下前還要拉一個敵人墊背。
他們為什么這么拼命?
為了“清君側”?
不。
他們是為了活下去!
為了搏一個封妻蔭子,搏一個從龍之功!
“你好好看看他們!”
沐瑤指著外面那慘烈的戰場,聲音陡然拔高:
“這些弟兄,拋家舍業,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著你從北境一路殺到這里!”
“他們為什么?因為他們信你!信你這個鎮北王,能帶他們打下一片天,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可你呢?你現在在想什么?你在猶豫!你在退縮!你甚至還想著去跟你的敵人和解!”
“蕭逸塵,我問你,你對得起他們嗎?”
“你現在敢下令退兵,我告訴你,都不用蕭景南出手了!”
沐瑤猛地回頭,那張臉上,滿是極致的冷酷:
“這幾十萬跟你拼上性命的弟兄,會第一個沖進來,把你剁成肉泥!”
轟!
蕭逸塵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看著帳外那一張張或瘋狂,或疲憊,或悍不畏死的臉。
他仿佛能看到他們眼中燃燒的火焰。
那是**的火,也是絕望的火。
是啊,他把他們帶上了這條不歸路。
他若是退了,他們怎么辦?
等待他們的,只有朝廷最殘酷的清算。
他們會放過他嗎?
不會。
絕對不會。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他身后,捆綁著幾十萬將士的身家性命。
他退無可退。
“王爺。”
沐瑤的聲音,恢復了最初的平靜:
“我希望你明白,你現在考慮的,不該是你和蕭景南的兄弟情,更不該是你那個白月光的死活。”
“你該考慮的,是怎么打贏這場仗。”
“怎么讓你身后這幾十萬信任你的人,活下去。”
她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不能退。”
“一步,都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