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血腥味與腐臭混雜的濃霧,籠罩著死寂的戰(zhàn)場。
帥帳之內(nèi),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蕭逸塵和陳慶之皆是一夜未眠,身披的鎧甲上還殘留著干涸的血跡。
二人站在巨大的沙盤前,對著那座代表京城的模型,束手無策。
帳內(nèi)的將領(lǐng)們個個帶傷,滿面愁容,三日的血戰(zhàn),耗盡了他們的銳氣。
就在這時,帳簾被一只素手掀開。
沐瑤走了進來。
她依舊是一身華美的宮裙,與這帳中肅殺血腥的氣氛格格不入,仿佛不是身處兩軍對壘的沙場,而是在自家后院閑庭信步。
帳內(nèi)所有的討論聲,戛然而止。
蕭逸塵和陳慶之同時抬頭,看向她。
他們都清楚,這個女人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必然是有了新的計劃。
沐瑤沒有理會眾人,徑直走到沙盤前。
她的手指,在沙盤上那座孤城的模型上,輕輕劃過。
“昨夜我想了一個法子。”
她的開場白平淡無奇,卻讓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今日攻城,改變打法。”
沐瑤的手指在沙盤上點了四下,分別指向京城的東、南、西、北四座城門。
“東、西、南、北,四門齊攻。”
“將我們剩下的三十二萬大軍,均分四路,每一路八萬人,同時發(fā)動進攻。”
此言一出,滿帳嘩然。
“王妃,不可!”
陳慶之第一個站了出來,臉上滿是錯愕。
“攻城戰(zhàn)最忌分兵,我們兵力本就不占優(yōu),如此一來,更是將拳頭化為手指,如何能破堅城?”
“是啊王妃!”龐萬里也急忙附和:“我軍應(yīng)集中所有兵力,猛攻一處,方有破城的希望!”
將領(lǐng)們紛紛點頭,沐瑤的這個戰(zhàn)術(shù),在他們這些沙場老將看來,簡直是胡鬧。
蕭逸塵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沐瑤,等待她的解釋。
昨夜那一番話,那一巴掌,讓他徹底明白,自己已經(jīng)沒有資格再憑喜好做事。
沐瑤面對眾人的質(zhì)疑,臉上沒有任何變化。
“我們分兵,城內(nèi)的蕭景南,就必須分兵。”
她看著沙盤,慢條斯理地解釋:“他若不分兵,任由我們?nèi)反筌姀娜萜瞥牵撬刂幻娉菈τ钟泻斡茫俊?/p>
“可……可我們每一路都只有八萬人,如何能對城墻造成威脅?”一名將領(lǐng)不解地問。
“誰說我們要對城墻造成威脅了?”沐瑤反問。
她抬起頭,環(huán)視眾人:“我就是要讓蕭景南摸不準,我們到底要打哪里。”
“我需要你們做的,不是破城,而是制造壓力。四面八方,無時無刻的壓力。”
“讓他不得不把手里的四十萬大軍,像撒胡椒面一樣,灑遍整座京城。”
“如此一來,他所謂的堅城,所謂的兵力優(yōu)勢,便蕩然無存。處處設(shè)防,便等于處處不設(shè)防。”
“只要他露出任何一處破綻,就是我們一擊致命的機會。”
這番解釋,讓帳內(nèi)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理論上,似乎說得通。
可戰(zhàn)爭,不是紙上談兵。
陳慶之還是覺得不妥:“王妃,你的想法很大膽。可即便如此,我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能找到敵人的破綻,更沒有一擊破城的手段。”
“這般打下去,依舊是消耗戰(zhàn),拼的還是人命。”
“是啊,王妃。”蕭逸塵終于開口了,他的表情極為凝重:“你到底準備怎么破城?我們總不能一直這樣拿人命去試探。”
沐瑤抬起臉,看著他們。
“怎么破城,是我的事。”
她的回答,簡單,且不容置喙。
“你們不需要知道,只需要按我說的去做。”
這下,帳內(nèi)的氣氛徹底凝固了。
這算什么?
讓他們帶著幾十萬弟兄去打一場莫名其妙的仗,連最終的戰(zhàn)術(shù)目標都不知道?
這簡直是拿所有人的性命在開玩笑!
蕭逸塵的身體繃緊了。
他又一次陷入了那種熟悉的掙扎。
理智告訴他,沐瑤的計劃太過瘋狂,太過冒險。
可這一路走來的經(jīng)歷又提醒他,這個女人,不能用常理揣度。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對峙中,一旁的龐萬里,忽然從懷里摸出三枚銹跡斑斑的銅錢和一個龜甲。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沙盤邊,對著沐瑤和蕭逸塵,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王爺,王妃……要不,要不末將起一卦,問問吉兇?”
他話音未落。
啪!
一聲脆響。
沐瑤毫無預(yù)兆地出手,一巴掌將他手里的龜甲和銅錢,盡數(shù)打飛在地。
龜甲在地上滾了幾圈,摔得四分五裂。
“算個屁!”
沐瑤那張絕美的臉上,此刻滿是暴戾之氣,嚇得龐萬里一哆嗦。
“仗都打到這個份上了,你還信這些鬼東西?”
“難不成算出來不吉利,我們就要繳械投降,等著蕭景南把我們所有人都砍頭嗎?”
她往前逼近一步,那股駭人的氣勢,讓帳內(nèi)所有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領(lǐng),都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沐瑤的視線,掃過每一個人,最后定格在蕭逸塵的臉上。
“今天,就按我說的打!”
“沒有主攻,沒有助攻!四面八方,一起給我往死里打!”
“誰敢陽奉陰違,畏縮不前,殺無赦!”
她的話,如同冰刀,刮過每個人的心臟。
蕭逸塵看著她,看著她那張寫滿了瘋狂與決絕的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沐瑤伸出纖纖玉指,指著自己的脖頸,一字一句,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帥帳。
“你們,就當陪我賭一把。”
“打贏了,榮華富貴,封妻蔭子,應(yīng)有盡有。”
“打不贏……”
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我沐瑤,第一個,自刎于陣前!”
話音落下,帥帳之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她這番話震得頭皮發(fā)麻。
賭上自己的性命來擔保一個近乎荒謬的戰(zhàn)術(shù)?
這個女人,是真的瘋了!
“王妃!”
陳慶之的理智,在這一刻徹底崩斷。
他想也沒想,一個箭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捂沐瑤的嘴,想阻止她說出更多無可挽回的話。
可他的手還未碰到沐瑤,便被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抓住。
蕭逸塵一把將他扯了回來,力道之大,讓陳慶之踉蹌了半步。
“你看好你的兵,別管不該管的事。”
蕭逸塵沒有看他,只是甩開了他的手,那動作里帶著一股不加掩飾的警告與占有。
陳慶之看著自己被甩開的手,又看了看蕭逸塵那寬闊的背影,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默默退到了一旁。
帳內(nèi)的氣氛,因為這短暫的交鋒,變得更加凝滯。
蕭逸塵回過頭,看向沐瑤。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冷著臉,也沒有發(fā)怒,只是那么看著她。
帳內(nèi)昏黃的燈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讓他那張總是覆蓋著冰霜的俊臉,竟透出幾分復雜的情緒。
“別亂說。”
他開口了,調(diào)子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甚至帶著幾分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笨拙安撫。
“軍中無戲言,軍令狀一旦立下,便是死令,不可隨便立。軍法無情。”
這番話,讓沐瑤都怔了一下。
她抬起臉,看著眼前的男人。
這是那個戀愛腦的蠢貨?這是那個對她冷若冰霜的鎮(zhèn)北王?
他居然在……關(guān)心她?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不過,這份意外的溫柔,也只讓她恍惚了一瞬。
沐瑤的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沒有半分感動,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靜與瘋狂。
“無妨。”
她輕聲開口。
“反正攻不破京城,我的結(jié)果也是一樣,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區(qū)別?”
“這軍令狀,我沐瑤,今日立下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站到蕭逸塵的面前,仰頭看著他。
“還望王爺,成全。”
蕭逸塵看著她,看著她那雙平靜得可怕的眼睛。
他從那雙眼睛里,看不到絲毫的恐懼與退縮,只有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知道,自己勸不了她。
這個女人,一旦做了決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所有的猶豫,所有的掙扎,在這一刻,都化作了一聲無聲的嘆息。
蕭逸塵緩緩轉(zhuǎn)過身。
當他再次面向帳內(nèi)眾將時,那短暫的柔和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那個鐵血霸氣,殺伐果斷的鎮(zhèn)北王。
他的脊背挺得筆直,仿佛一桿刺破蒼穹的長槍。
“都聽到了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龐萬里等人身體一顫,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
“傳本王將令!”
蕭逸塵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容反抗的威嚴。
“聽王妃的!”
“全軍分為四部,東、南、西、北,四門齊攻!”
“沒有主攻,亦無助攻!”
他的命令,清晰地傳遍了帥帳的每一個角落,也徹底斷絕了所有將領(lǐng)最后的一絲僥幸。
龐萬里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在對上蕭逸塵那駭人氣場時,又把話咽了回去。
王爺,也跟著王妃一起瘋了。
蕭逸塵的目光,從每一個將領(lǐng)的臉上掃過。
“此戰(zhàn)……”
他頓了頓,那短暫的停頓,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若不能破城……”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了此生最大的力氣,發(fā)出一聲震天的咆哮。
“本王,與王妃一同,自刎謝罪!”
轟!
帥帳之內(nèi),所有將領(lǐng)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們?nèi)冀┰谠兀瑵M臉的不可置信。
王爺……他……他竟然也立下了軍令狀!
而且,是陪著王妃,一起死!
這已經(jīng)不是賭博了。
這是把自己的命,和幾十萬大軍的命,全都壓在了王妃那個虛無縹緲的戰(zhàn)術(shù)上!
蕭逸塵沒有再給他們?nèi)魏畏磻?yīng)的時間。
“都還愣著做什么?”
“滾出去!傳令!”
一聲怒吼,將所有呆若木雞的將領(lǐng)全都吼回了神。
“是!末將遵命!”
龐萬里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他對著蕭逸塵和沐瑤,重重地行了一個軍禮,然后第一個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沖出了帥帳。
其余將領(lǐng)也如夢初醒,不敢有絲毫耽擱,紛紛躬身領(lǐng)命,魚貫而出。
偌大的帥帳,再次只剩下了蕭逸塵、沐瑤和陳慶之三人。
蕭逸塵沒有動,依舊保持著那個發(fā)號施令的姿態(tài),只是那挺得筆直的脊背,在所有人都離開后,似乎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松懈。
陳慶之看著他,又看了看沐瑤,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復雜的嘆息。
他對著二人拱了拱手。
“王爺,王妃,末將……也去準備了。”
說完,他便轉(zhuǎn)身,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那背影,帶著幾分蕭索,也帶著幾分認命般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