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滄州。
“將軍,京城急報。”
被稱為將軍,而非王爺的陳慶之,從一張巨大的北境地圖前轉過身。
他接過那份被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密報,入手微沉。
展開。
信紙上的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京城那場驚天劇變的溫度,灼燙著他的指尖。
大周亡了。
炎黃第一共和國,成立了。
議長,沐瑤。
陳慶之看得極其緩慢,極其仔細,仿佛要將每一個筆畫都刻進腦子里。
良久。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震驚,更無半分驚慌。
一抹發自內心的笑意,如同冬日里最暖的陽光,在他唇邊緩緩漾開。
溫暖,而驕傲。
他為她感到驕傲。
那個曾經在他記憶里,需要他保護的小姑娘,如今,已經站在了時代的浪尖,親手開創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共和國……”
陳慶之低聲念著這個陌生的詞匯,眼中卻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這比他曾經理解的“君主立憲”,要走得更遠,也更徹底。
她果然,永遠都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
“傳我將令。”
陳慶之將密報小心翼翼地折好,貼身放入懷中。
“召集所有校尉以上將領,議事廳議事。”
……
半個時辰后,滄州王府議事大廳。
暖氣融融的大廳內,氣氛卻比外面的風雪還要凝重。
數十名北境高級將領分列兩側,他們之中,有昔日北境的土豪鄉紳,也有陳慶之提拔的年輕軍官。
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凝重與不安。
京城的消息,已經像瘟疫一樣,在軍中高層傳開。
革命,成功了。
朝廷,被廢除了!
一個女人,成了天下的主宰。
這一切,都超出了他們所有人的認知。
陳慶之緩步走入大廳,他依舊穿著那身素色的常服,沒有甲胄,也沒有王袍。
可他一出現,整個大廳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諸位。”
陳慶之走到主位前,卻沒有落座。
他環視著這些追隨他的將領,開門見山。
“京城的消息,想必你們都知道了。”
無人應答。
“大周,亡了。”
陳慶之的聲音很平靜,卻像一塊巨石,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湖里。
“從今天起,這片土地上,再也沒有什么鎮北王,也沒有什么皇帝。”
他停頓了一下,視線掃過幾位臉色劇變的老將。
“同樣,也沒有滄州王。”
轟!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議事廳內炸響。
一名須發花白,身形魁梧的老將軍猛地跨出一步,他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
“王爺!您……您這是何意?”
此人名叫高靖,是北境軍的副帥,曾是陳慶之父親的左膀右臂,在軍中威望極高。
陳慶之看著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高將軍,從現在起,你可以叫我陳將軍,或者,陳同志。”
“我,陳慶之,自愿放棄王爵之位。”
“從今往后,北境,將與京城保持一致,建立共和國體制,再無王侯將相!”
他猛地一拍桌案。
“傳我軍令!”
大廳之內,所有人身體都是一震。
一名年輕的軍官立刻上前一步,高聲應道:“在!”
“命,北境民主自由自衛軍,即刻起,全面接管北境各州所有府衙、衛所!凡有抵抗者,以叛國罪論處,格殺勿論!”
“遵命!”
陳慶之接著道:“第二!”
“效仿京城新法,即刻起,廢除北境所有宗室、勛貴爵位,沒收其全部家產,收歸公有!”
“三日之內,所有前朝勛貴及其家眷,必須到指定地點報到,等待統一安排,進入‘勞動思想改造所’學習!”
“逾期不至者,以叛逆同黨論處!”
……
承天門外的喧囂,終于歸于沉寂。
自由民主政府的議事大廳內,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狂熱與亢奮。
沐瑤坐在主位,看著底下那些被她親手提拔起來的議員們,他們臉上洋溢著改天換日的激動,正三三兩兩地低聲討論著共和國的未來。
她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
“慶賀結束了。”
清冷的聲音,讓整個大廳瞬間安靜。
“現在,開始工作。”
沐瑤放下茶杯,目光掃向沐淵亭。
“政委。”
“在。”沐淵亭立刻起身。
“民政部、財政部、教育部,由你總覽。三日之內,我要看到京城所有府庫、田產、人口的清冊,一份都不能少。”
“是!”
沐瑤的視線又轉向了龐萬里。
“龐將軍。”
“末將……屬下在!”龐萬里猛地一拍胸膛。
“軍情部、軍法部,你來負責。即刻起,京城全城戒嚴,肅清所有潛在的反抗勢力,但記住,只抓首惡,不傷無辜。”
“另外,將我們的人分批派往京城周邊各州府,先從文宣做起,我要讓共和國的理念,在最短的時間內,傳遍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
“明白!”龐萬里大聲應道,臉上滿是干勁。
一道道命令從沐瑤口中有條不紊地發出,清晰,果決,不帶半分遲疑。
大廳內亢奮的空氣被一種高效而緊張的氛圍所取代。
所有人都意識到,革命的勝利只是一個開始,真正艱巨的工作,現在才剛剛拉開序幕。
在分配完所有任務后,沐瑤身體微微后靠,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
“蕭逸塵呢?”
她問得很隨意,仿佛在問一個不相干的人。
一名負責軍情的議員立刻出列,神情凝重。
“報告議長,烏邙山那邊傳來最新消息,蕭逸塵已于三日前,率領三萬殘部,沖破了韓林的包圍圈。”
“目前……正在靈澗郡休整。”
此言一出,大廳內剛剛建立起來的緊張工作氛圍,瞬間又多了一絲陰霾。
蕭逸塵。
這個名字,依舊像一座大山,壓在許多人的心頭。
沐瑤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書案前。
她鋪開一張信紙,提起筆,蘸了蘸墨。
整個議事大廳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她。
他們看著她筆走龍蛇,很快便寫滿了一頁紙。
她沒有檢查,直接將信紙折好,裝入信封,然后用火漆仔仔細細地封好。
整個過程,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派最可靠的人,八百里加急。”
沐瑤將信封遞給那名軍情議員。
“送到靈澗郡,務必親手交到蕭逸塵手上。”
“是!”
議員接過信,轉身就要離去。
“議長!”龐萬里終于忍不住,撓著頭,甕聲甕氣地問。
“這信上……到底寫的啥啊?您這不是放虎歸山嗎?”
沐淵亭也投來詢問的視線。
沐瑤只是回過頭,平靜地看著龐萬里,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執行命令。”
四個字,不帶任何情緒,卻讓龐萬里把所有想問的話,都咽回了肚子里。
“是!”
……
會議結束,議員們領了各自的任務,行色匆匆地離去。
偌大的議事廳,很快只剩下了沐瑤和她的家人。
沐風、沐王氏,還有沐淵亭。
氣氛,從方才的公事公辦,變得有些微妙。
沐王氏看著自己這個深不可測的女兒,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很聰明地避開了關于蕭逸塵的話題。
“云娥,如今京城已定,那座皇宮……我們何時搬進去?”
話音落下,沐風的臉上,也露出了幾分期盼。
在他看來,女兒如今已是天下之主,入主皇宮,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沐瑤的回答,卻讓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們不搬。”
“什么?”沐王氏以為自己聽錯了。
沐風更是猛地站了起來,臉上滿是錯愕與不解。
“不搬?為什么不搬!”
“云娥,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那可是皇宮!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地方!”
沐瑤看著情緒激動的父親,緩緩開口。
“正因為它最尊貴,所以我們才不能住進去。”
“胡鬧!”沐風氣得渾身發抖,他繞過桌案,走到沐瑤面前,指著她的鼻子。
“那你告訴為父,我們圖什么!”
“死了那么多人,你哥哥放棄了青州太守的前程,我沐家更是賭上了滿門九族的性命!到頭來,你連那座宮殿都不要?”
“你這是要讓天下人看我沐家的笑話嗎!”
老人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顯得嘶啞,充滿了痛心疾首。
沐王氏和沐淵亭都想上前勸說,卻被沐瑤用眼神制止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幾乎要崩潰的父親。
他代表的,是舊的世界,舊的觀念。
在他的認知里,權力的終點,就是那把龍椅,那座宮殿。
沐瑤沒有動怒,只是平靜地陳述著一個事實。
“父親,如果我們今天搬進了那座宮殿,坐上了那把龍椅,那我們和被推翻的蕭家,又有什么區別?”
“我們,就會變成新的蕭家。”
“那這場革命,所有人的血,就都白流了。”
沐風愣住了,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沐瑤繼續說道:“安逸,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毒藥。它會腐蝕人的理想,會磨滅人的斗志。它會讓我們,慢慢變成我們自己曾經最痛恨的那種人。”
“我不想變成那樣的人。”
“我更不希望,我的同志,我的家人,變成那樣的人。”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句句,都敲在沐風和沐王氏的心上。
沐淵亭的眼中,則充滿了贊同與光亮。
這才是他的妹妹,這才是他愿意追隨的革命領袖。
沐瑤看著依舊無法理解的父親,拋出了一個更讓他震驚的決定。
“那座皇宮,我已經想好了它的用處。”
“從下個月開始,它將改名為‘大周故宮歷史博物館’。”
“對所有百姓開放,只要花錢買一張門票,無論是誰,都可以進去游覽,看看皇帝曾經住過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樣子。”
整個大廳,死一般的寂靜。
沐風的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他指著沐瑤,手指都在顫抖。
“你……你……你瘋了!”
“把皇宮,當成一個……一個集市一樣,讓人買票進去看?”
“荒唐!簡直是荒唐至極!”
這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他覺得自己的女兒,一定是腦子出了問題。
沐瑤沒有理會他的咆哮,補充道:“至于宮里那些無處可去的太監和宮女,他們可以自愿選擇,成為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負責維護和講解。”
“共和國不會養閑人,但也不會拋棄任何人。”
“只要他們愿意勞動,我們就會按月發給他們薪水。”
沐風聽完,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踉蹌著后退兩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他完全無法理解女兒的所作所為。
沐王氏沉默了許久,她看著沐瑤,那雙精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
她同樣無法完全理解,但她能感覺到,女兒的每一個決定背后,都有著她看不透的深意。
龐萬里在旁邊聽得云里霧里,什么博物館,什么門票,他一個字都聽不懂。
但他還是撓了撓頭,咧嘴一笑。
“嘿,俺不懂這些彎彎繞繞。”
“不過議長怎么說,俺就怎么干!”
沐瑤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父親,和若有所思的母親。
她知道,要改變這個世界,首先要改變的,就是根植在人們心中數千年的思想。
這條路,比攻城略地,要艱難百倍。
一名親兵從殿外快步走入,來到那名軍情議員身前,低語了幾句。
那議員立刻走到沐瑤身邊,恭敬地遞上一個卷軸。
“議長,這是北境陳將軍的八百里加急。”
沐瑤接過,展開。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陳慶之已經放棄王爵,北境全境歸順共和國,并且已經開始推行新法。
沐瑤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她將信遞給了身旁的沐淵亭。
沐淵亭看完,臉上也露出了由衷的喜悅。
“太好了!有陳將軍的支持,我們的壓力,就小多了!”
沐風也湊過來看了一眼,當他看到“陳慶之自愿放棄王爵”這幾個字時,剛剛緩過來的一口氣,又差點沒提上來。
又一個瘋子!
這個世界,全都瘋了!
沐瑤沒有再看他,她收回視線,重新落在了那張發往靈澗郡的信封上。
一名矯健的信使,已經領了命令,正快步走出議事廳。
他將翻身上馬,一路向南,絕塵而去。
將這封無人知曉其內容的信,帶給那個剛剛從王座跌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