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被遠山吞沒。
兩人牽著的手,在驟然降臨的暮色中,仿佛也失去了溫度。
山腳下,官道平坦。
沐瑤忽然停步。
她松開了陳慶之的手。
動作很輕,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瞬間隔開了兩人。
方才在山間那份難得的親昵與溫存,隨著這個動作,煙消云散。
陳慶之的心猛地空了一下。
“云娥?”
他輕聲喚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解和失落。
沐瑤沒有回頭看他,她的視線落在遠方京城的輪廓上,那張在楓林中染上柔和光暈的臉,此刻已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威儀。
那不是云娥。
是共和國的議長。
“陳部長。”
她開口,稱呼的轉變,像一盆冷水,澆熄了陳慶之心中所有旖旎的念頭。
“今日的休整,到此為止了。”
陳慶之沉默了。
他不是蠢人,他瞬間就明白了。
那場棲霞山之約,是她賜予他,也是賜予她自己的片刻喘息。
現在,夢醒了。
“是,議長。”他調整好自己的情緒,重新變回那個恭謹干練的外交部長。
沐瑤轉過身,終于正視他。
她的目光清澈而銳利,帶著審視的意味:“臨別前,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議長請講。”
“直至今日,你理解革命了嗎?”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卻又在情理之中。
陳慶之思索了片刻。
這一年來,他在北境推行新政,見證了舊秩序的崩塌和新世界的雛形。
他不再是那個只知風花雪月的武安侯。
“理解了一點。”他謹慎地回答。
“說說看。”
“革命,是推翻舊的一切,建立新的一切。不僅是推翻一個皇帝,更是要打碎束縛在萬民身上的枷鎖,比如皇權,比如宗族,比如……固化的階級。”
沐瑤不置可否:“那么,你認為,我們現在這個新生的國家,還有哪些問題?”
陳慶之的眉頭微微蹙起。
這個問題,比上一個更加尖銳。
他想起了在北境,那些分到田地后欣喜若狂的農民,與那些被剝奪了土地、滿心怨恨的舊鄉紳之間的沖突。
他也想起了京城里,那些憑借新政策迅速崛起的商賈,與那些失去特權、坐吃山空的舊勛貴之間的矛盾。
新生,必然伴隨著陣痛。
“問題很多。”陳慶之的聲音變得沉重:“最大的問題,是矛盾。”
“什么矛盾?”
“獲得利益的階級,與失去利益的階級之間的矛盾。農民與地主,工人與作坊主,新貴與舊族……這些矛盾,現在被我們強行壓著。但我有預感,它們遲早會爆發。”
沐瑤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贊許。
他看到了問題的本質,沒有停留在表面。
這很好。
“如果有一天,這些階級矛盾徹底爆發,你,會選擇站在哪個階級?”
沐瑤的問題,如同最鋒利的刀,直刺核心。
陳慶之毫不猶豫:“議長選擇哪個階級,我就選擇哪個階級。”
這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他的信仰,就是她。
然而,沐瑤卻搖了搖頭。
她的臉上,甚至出現了一絲失望:“我不需要一個應聲蟲。”
她的聲音冷了下來:“我問的是你,陳慶之。不是作為外交部長的你,也不是作為我同伴的你。”
“我問的是,拋開所有身份,你憑自己的心,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陳慶之被她問得啞口無言。
沐瑤向前一步,逼近他,兩人的距離不過一尺。
“子由哥哥,你要記住。”
她忽然又換回了那個親昵的稱呼,但說出的話,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決絕。
“現在,我是自由的。”
“你,也是自由的。”
“你不需要依附于我,更不必將我的選擇,當成你的選擇。”
陳慶之的內心,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自由。
她是在告訴他,他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她不需要他的盲從。
他一直以為,自己毫無保留的追隨,就是對她最好的愛。
可現在看來,她想要的,遠不止于此。
他被迫開始思考。
如果……如果沒有沐瑤,他會怎么選?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滄州餓殍遍野的慘狀,浮現出那些鄉紳寧可糧食爛在倉庫里也不肯開倉賑災的丑惡嘴臉。
他又想起,那些拿到土地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將泥土奉若神明的農夫。
想起那些在工廠里,雖然辛苦,但能靠自己雙手掙得一份工錢,臉上洋溢著希望的年輕工人。
答案,其實一直都在他心里。
只是被他對沐瑤的感情,掩蓋了。
許久,陳慶之抬起頭。
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我選那些沒有土地,沒有恒產,終日勞作卻不得溫飽的百姓。”
“我選他們。”
沐瑤靜靜地看著他。
良久。
她欣慰地笑了。
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笑。
“很好。”
“我希望,你能永遠記住你今天的選擇。”
她的笑意忽然收斂,話鋒一轉,帶上了一抹深沉的,讓陳慶之感到不安的意味。
“哪怕有一天,我們因此站在了對立面,也希望你不要動搖。”
轟!
陳慶之的大腦一片空白。
對立面?
他和她,怎么可能站在對立面?
“云娥,你……你在說什么?我們怎么會……”
“好了。”
沐瑤直接打斷了他,不給他任何追問的機會。
“就在這里分開吧。”
“天黑了,我一個人能回去。”
她說完,便轉過身,沒有絲毫留戀,邁開腳步,向著京城的方向走去。
夜風吹起她的裙角,她的背影纖細,卻透著一股無法動搖的孤絕。
陳慶之僵在原地,如遭雷擊。
他怔怔地看著她越走越遠,那句“站在對立面”的話,如同魔咒,在他腦中瘋狂回響。
他終于明白了。
她不是在開玩笑。
她也不是在說胡話。
她在預言。
她在預言一個,他完全無法想象,也絕不愿接受的未來。
她今天所做的一切,這場約會,這場考驗,都是在為那個可怕的未來,做鋪墊。
她要他做出自己的選擇,就是為了當那一天真的來臨時,他不會因為她而背叛自己的本心。
她……她竟然已經想到了那么遠。
甚至想到了他們分道揚鑣的可能。
一股巨大的恐慌與心痛,瞬間攫住了陳慶之的心臟。
他想追上去,想拉住她,想問個清楚。
可是他的雙腳,卻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他知道,他追上去,也問不出答案。
她不想說的,誰也逼不了。
眼看著沐瑤的身影,即將融入前方的夜色。
陳慶之再也抑制不住,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那個決絕的背影,嘶聲大喊。
“沐瑤!”
他喊的是她的全名。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
“就算我們真的站在了對立面!”
“我陳慶之心中,最愛的人,永遠是你!”
“我發誓,我絕不會傷你分毫!”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夜野里回蕩,帶著一絲悲愴的決絕。
遠方。
沐瑤的腳步,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
只是,在無人看見的黑暗中,她的唇角,無聲地向上提了一下。
那抹笑意,復雜難辨。
有欣慰,有感動,更多的,卻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與孤寂。
她始終沒有回頭,步伐堅定地,消失在了暮色盡頭。
陳慶之也清楚,沐瑤不會無緣無故的說這番話。
當她問出那個問題,并且得到了他的回答之后,他就知道,他和沐瑤,未來會站在對立面。
至于原因,他也猜出了一部分。
她和他,都覺得自己是自由的,可這個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真正的自由?
時至今日,她們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重到她們都無法放下,只能負重前行。
階級矛盾,早晚爆發。
他選擇了無產階級,那么沐瑤就要選擇資產階級。
只有這樣,一切才在可控的范圍之內。
這場革命,步伐邁的太大了,大到隨時都會失控。
所以沐瑤不得不做那個掌舵人,哪怕最后的結果是沐瑤被風暴撕碎,她也只能接受。
……
次日。
陳慶之走了。
沐瑤沒有去送。
她站在議事廳的窗前,看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混入出城的車流,直至消失不見。
關于外交的具體方略,她一個字都未曾透露。
她相信他。
以陳慶之的才智,足以應對任何變局。
沐瑤收回視線,轉身面對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公文。
這些曾經占據了她全部心神的卷宗,此刻看起來,卻成了某種束縛。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是關于西部九州修建官道的財政預算。
只看了兩眼,她便將其丟到了一旁。
“沐淵亭。”
“屬下在。”
一直候在門外的沐淵亭立刻走了進來。
“從今天起,除了軍國大事,其余政務,全部交由你和內閣處理。”
沐瑤的決定來得猝不及防。
沐淵亭整個人都僵住了:“議長,這……這萬萬不可!許多事宜都需要您親自定奪,我們……”
“沒有那么多需要我定奪的事。”沐瑤打斷了他:“共和國不是我一個人的,它是所有人的。你們必須學會自己走路,而不是永遠跟在我身后。”
她指著那堆公文:“你們的權力,是我給的。我隨時可以收回。但只要你們做得好,這個國家,就由你們說了算。”
這番話,信息量巨大。
沐淵亭的心臟狂跳起來。
這是放權,是真正的放權。
“屬下……遵命!”他壓抑著內心的激動,鄭重行禮。
“去吧。”
沐瑤揮了揮手。
沐淵亭帶著滿腹的震撼與亢奮,召集人手,將那堆積如山的公文,搬了個一干二凈。
空曠下來的議事廳,讓沐瑤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
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但不再是埋首于這些瑣碎的政務。
她要做的,是為這個新生的國度,裝上一個足以碾壓時代的心臟。
……
日子一天天過去。
共和國的政務,在最初的慌亂之后,迅速步入正軌。
沐淵亭和他帶領的年輕閣員們,爆發出驚人的能量。
沒有了沐瑤這座大山的壓制,他們反而更能放開手腳,大膽施政。
整個國家,如同一臺剛剛磨合完畢的機器,開始高效地運轉起來。
而沐瑤,則徹底從眾人的視野中消失了。
她每天只做兩件事。
上午,在禁軍大營練武。
下午,則將自己關在一個誰也無法進入的秘密工坊里。
此刻,工坊之內,十幾個頂尖的工匠,正圍著一堆奇形怪狀的鋼鐵零件,面面相覷,滿頭大汗。
“議長……大人,這……這東西,真的能動?”
一個年長的老工匠,擦了擦額頭的汗,小心翼翼地發問。
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用鋼鐵鑄造的巨大圓筒,旁邊連接著各種復雜的管道和連桿。
這是他們耗費了一個多月,根據沐瑤畫出的圖紙,打造出來的怪物。
沒人能理解這東西的用處。
“能。”沐瑤的回答只有一個字。
她的臉上,沾著幾塊黑色的油污,身上的粗布衣服也滿是灰塵,看起來像個真正的工匠,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議長。
她正在調試一個銅制的閥門。
“水加熱,會變成水汽,這個道理你們懂。”
“懂,蒸饅頭嘛。”一個年輕工匠憨厚地回答。
“對。”沐瑤擰緊了閥門:“如果把這些水汽,關在一個密閉的鐵罐子里,不斷地加熱,會發生什么?”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搖了搖頭。
“會爆炸。”沐瑤給出了答案:“一股強大的,足以把這個鐵罐子撕成碎片的力量。”
工匠們聞言,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
沐瑤沒有理會他們的恐懼。
“而我要做的,就是控制這股力量。給它一個宣泄的出口,讓它去推動這個活塞,帶動那邊的飛輪。”
她指著鋼鐵圓筒內部的一個部件,和旁邊一個巨大的鐵輪。
“讓水,變成我們的牛,我們的馬。去帶動機器,去開動輪船,去拉動火車。”
這番話,對這些工匠而言,無異于天方夜譚。
但他們不敢質疑。
因為眼前這個女人,已經創造了太多的奇跡。
“好了,準備測試。”沐瑤退后幾步,下達了命令:“點火,加熱!”
工坊的角落,一個特制的鍋爐被點燃,熊熊的火焰開始灼燒鍋爐的底部。
熱水通過管道,源源不斷地注入那個巨大的鋼鐵圓筒。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圓筒的表面開始發燙,連接處的縫隙,開始“嘶嘶”地冒出白色的蒸汽。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沐瑤的額頭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理論她都懂。
系統獎勵的圖紙,更是精確到了每一個零件的尺寸。
但理論和現實之間,永遠隔著一道名為“工藝”的鴻溝。
這個時代的冶煉技術,密封技術,都遠遠達不到工業革命時期的標準。
她只能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匠,去無限地接近那個標準。
“嘎吱……嘎吱……”
連接著活塞的連桿,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那個巨大的飛輪,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動了!
所有工匠的眼睛都亮了。
沐瑤的心也猛地一跳。
然而,下一秒。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猛然炸開!
一股灼熱的氣浪夾雜著無數鋼鐵碎片,向四周爆射開來。
整個工坊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離得最近的幾個工匠,被氣浪掀翻在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沐瑤也被這股沖擊力推得連連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腦一片空白。
濃烈的黑煙,伴隨著刺鼻的焦糊味,彌漫了整個空間。
失敗了。
炸得徹徹底底。
許久,煙塵散去。
沐瑤從地上爬起來,看著眼前那片狼藉。
原本那個充滿力量感的鋼鐵造物,此刻已經變成了一堆扭曲報廢的廢鐵。
幾個工匠受了傷,所幸沒有性命之憂。
“議長……您沒事吧?”
龐萬里的聲音傳來,他第一時間沖了進來,將沐瑤護在身后。
沐瑤搖了搖頭,推開他。
她走到那堆廢鐵前,不顧滾燙的溫度,伸手撿起一塊崩飛的閥門碎片。
所有人都沉默著,不敢出聲。
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沐瑤看著手中的碎片,臉上沒有任何沮喪。
她只是平靜地開口。
“打掃干凈。”
“材料加固一倍,重新再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