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豆大的雨珠砸在白經年身上,冷得刺骨。
順著臉頰滑落的液體混著血污,早分不清是淚是雨。
白經年一身素白,裙擺被鮮血浸透,黏在泥濘里,整個人像被丟棄的牲畜般趴在地上,每動一下,手腕腳腕的斷筋處就傳來撕裂般的疼。
她費力地抬眼,視線里映出玄色長袍的男子。
風雨中,玉景瀾的發絲被打濕,貼在棱角分明的臉上,方才被她白經年掙扎時抓亂的發梢下,那雙曾盛滿溫柔的眼,此刻只剩猙獰,活像索命的鬼差。
白經年用手肘撐著地面往后爬,斷筋的手腳使不出力氣,每挪一寸都在泥里拖出一道血痕。雷聲轟然炸響,閃電劈開夜幕的剎那,她已力竭。
白經年認命般翻過半個身子,仰視著眼前之人嘶吼道:
“玉景瀾,為何?!”
玉景瀾正用錦袖擦拭佩劍上的血,動作慢條斯理,仿佛方才親手挑斷她手筋腳筋的不是自己。他垂眸看著地上的人,語氣冷得像冰:“因為,我恨你。”
“恨”字如驚天霹靂般砸在白經年的頭上,她不解——自嫁入景王府,她與他是皇城里人人稱羨的恩愛夫妻。她為他籠絡朝臣,為他誕下龍鳳胎,就連懷著身孕時,還挺著大肚子幫他處理政務。她自認沒半點對不起他。
玉景瀾見她滿眼困惑,忽然嗤笑一聲,蹲下身,用帶著薄繭的指節挑起她的下顎,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白經年,你是聰明,皇祖母都說,若你是男兒身,定能位列三公。可你偏偏是個女子!好好在府里繡花、相夫教子不好嗎?”
話音未落,他的手猛地移到她的頸間,掐住那截纖細的玉頸:
“本王苦心造詣十幾年都未曾得來的太子之位,好不容易拿到手,他們不會高看我一眼,只是會用嘲諷的眼神看著我然后說不過是娶了一個好妻子!”
又是一道閃電亮起,照亮玉景瀾扭曲的臉,像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白經年卻沒怕,只是定定地看著他——她竟從未看清,這個與自己同床共枕五年的男人,心底藏著這樣的陰鷙。
“除了這些!白經年,自打生完孩子以后,看著你肚子上那些像樹皮一樣的條紋,還有夜里睡覺時摸著你腰間的贅肉,都讓本王無比惡心!可為了皇位,本王還得跟你扮作你儂我儂的模樣!”
白經年的臉憋得青紫,呼吸越來越困難,只能用眼神死死瞪著他。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斷氣時,玉景瀾忽然松了手。
她大口喘著氣,鼻間忽然飄來一股熟悉的脂粉香。抬頭望去,屋檐下,一個身著粉色襦裙的女子正撐著油紙傘走來,裙擺上繡的海棠花被雨水打濕,卻依舊艷得刺眼。
雨水模糊了白經年的視線,她有些看不清來者的容顏。
直到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三郎,你看看你都被雨水淋濕了。”
是白語柔,白經年視做親妹妹的白家庶女,與白經年是同父異母的關系。
白語柔是和白經年同日出嫁的。白經年嫁給了三皇子玉景瀾,白語柔則嫁給了大皇子玉淩川。
但大皇子英年早逝,白語柔嫁過去第二年便守了寡。白經年惦念著她,怕白語柔回府遭人口舌,于是便將她接來了景王府親自照顧。
但白經年打死也沒有想到,她的好妹妹竟然是在覬覦她的位置。
“你們二人,原是早就背著我過上琴瑟和鳴的日子了。”
白經年有氣無力道,她看著眼前二人得意洋洋的模樣,不由得覺得自己十分悲哀。
“白經年,本王已經拿到了太子印信,你也穩坐了幾日太子妃之位,如今,是該讓位于賢了。”
說著話,玉景瀾扯下白經年腰間的太子妃令牌遞給了身旁的白語柔。
白語柔嬌羞的接過,然后頗為造作的看著白經年道:“阿姊,你放心,你去了以后,我會替你照顧好三郎和兩個孩子。”
“妹妹和夫君未免高興的太早,難道忘了姐姐我做事總愛留個后手嗎?”
白經年勾勾唇角。
白語柔花容失色,因為她心底知曉,白經年是真正擁有絕處逢生能力的人。
“三郎,還不快送姐姐上路!”
白語柔拉住玉景瀾胳膊急切道,誰知玉景瀾卻收起了劍。
他甩開白語柔的手,用手拂去白經年額頭上的濕發別在耳后,看著她道:
“本王知道你的口技能召來一堆死士,你想與本王魚死網破是不是?可是好年兒,本王今夜特意從皇祖母那里接回來了兩個孩子,此時樂兒和安兒正在你臥房里躺著睡覺呢,若是你將動靜搞大,他們見到這幅景象會如何呢?”
白經年的笑容一剎那僵在臉上,她收起了反擊的心思,低頭自嘲一笑。
玉景瀾接著說道:“天亮之前,我會派人將你送到佛陀寺,你不會死,只是往后余生你都要如此這般斷手斷腳,猶如狗彘般活著,然后看著本王一步一步踏上權力之巔,成為萬人敬仰的存在!”
白經年看著那張無比熟悉的臉啞聲問道:“你當真如此恨我?”
玉景瀾深深地看著她,認真道:“本王只是想證明,沒了你,本王同樣穩坐那九五之尊。”
白經年心臟抽痛,那種伴隨著苦澀的痛苦蔓延至她身上的每一寸,甚至能夠讓她忽視掉手腕和腳腕處的痛苦。
“姐姐,我會派人好好照料你的。”
白語柔用帕子擦干凈白經年臉上的雨水后,將帕子塞進了她手里:“阿姐,此行山高路遠,柔兒祝你一路順風。”
…………
白經年似是因為失血過多而失去了意識,再睜眼時,她出現在了一個山清水秀但卻破敗不堪的地方。
她所住的地方是在佛陀寺下,立在半山腰的竹樓,但是每日清晨都能聽見寺廟的敲鐘聲和和尚的誦經聲。
玉景瀾專門找了一個女死士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那死士是個啞巴,天生不會說話,每日就是給白經年送飯,讓她別死,其余的一概不負責。
因為手斷了,白經年吃飯喝水都只能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吃喝。因為無法自己解決如廁問題,導致她身上還有睡覺的地方都彌漫著一股惡臭,曾經白皙滑嫩的皮膚也生了很多褥瘡。
那一日,死士沒來,白經年本想借機逃出去,卻在爬到門口時,聽到了幾個香客的談話。
“說是上天指引,白家那個三小姐是命定皇妃的運數,再加上太子妃如今患病去了岐山寺修養,太子便將那白二小姐娶了進來。”
“什么運數,我看吶,這姐夫和小姨子是早就勾搭在一起了,這是趁著咱太子妃不在,鬧妖呢!”
“太子妃也是,那般神仙的人物,怎還跑到岐山那么遠的地方,倒是可憐那兩個孩子了。”
“太子妃走后,太后娘娘接走了太孫,長公主接走了太孫女,總之一個也沒留在東宮。要我說,那白二小姐哪里夠格做這兩位的母親,我聽我家那口子說如今圣上可是屬意太孫坐那九五之尊的位置呢。”
“那是,暫且不提太子如何神武,太子妃賢名遠揚,單單看太子妃,太孫就當坐那個位置,還有…不對,媽呀,這什么味道?”
樹蔭下,帶著隨從的兩位夫人忽然站起身,用手帕捂住口鼻。
“快走吧,也別歇著了,看著日頭已經不早了,別再耽誤了祈福的時辰。”
看著那幾人的身影消失在樹林深處,白經年才緩緩從那塊巨石后面爬出來,她費力爬到一處湖泊,看著水面里自己狼狽的模樣,不由得想起剛剛那兩個婦人的話。
白經年腦海里浮現出她那兩個孩子的模樣,她知曉如若此時她回去,或許她的孩子會遭一輩子恥笑,自此在皇都里連腰都直不起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白經年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時,身后響起一陣低吼聲---是饑腸轆轆的狼群。
驚慌失措之下,白經年意外跌進湖泊中。
湖水涌入她的鼻腔,一點一點擠壓出她肺里的空氣,白經年意識愈發消沉,往事不斷在她眼前閃現,她忽然憶起自己扮成男人潛入軍師堂,舌戰群雄的畫面……
“白經年,軍師堂有你才能叫做軍師堂。”
那是那夜她在軍師堂拜別同窗時,堂主對她說的話。
“年兒,我玉景瀾此生只愛你一人,如若反悔,便叫我不得好死,眾叛親離!”
這是那夜洞房花燭時,玉景瀾隔著蓋頭對她說的話,那日燭火微動,也撥動了白經年的心。
“娘!我要吃你做的桂花酥。”
這是那兩個小團子趴在她腿上撒嬌時說的話。
“年年,到母親這里來……”
在湖底,白經年看見了她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