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刀,就能擺脫這個惡劣的男人。
石韞玉屏住呼吸,悄悄伸手,指尖觸到冰涼的刀柄。
那刀頗有些分量,刃尖尚在滴血,在她白皙的指間映出一抹猩紅。
她顫抖著握緊刀柄,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靠在樹干上的男人。
青年面色蒼白如紙,劍眉緊蹙,薄唇失了血色,是前所未見的脆弱。
她顫抖著手,緩緩舉刀。
欲落之際,忽見一條碧綠小蛇自枝頭垂落,正朝著顧瀾亭的頸項游去。
那蛇通體碧綠如翡翠,三角蛇頭昂起,分明是劇毒之物。
她手心濡濕,停頓了一下,倏地向下一揮。
“咔嚓”
骨頭斷裂的脆響。
刀刃深深嵌入顧瀾亭頭側兩寸處的樹干。
那碧綠小蛇應聲斷成兩截,“啪嗒”落在男子肩頭,又滾落在地,尤在扭動。
“如此良機,為何不動手?”
石韞玉聞聲一驚,手中的刀險些脫手。
垂眸看去,顧瀾亭不知何時已然轉醒,正靜靜凝視著她,眸光清明如水,哪里還有半分昏迷之態?
這狗官果然醒著!
還好她沒動手。
一來若失手,必定性命不保,即便得手,弒殺朝廷命官,天下雖大,又豈有她容身之處?
二來以顧瀾亭這般心思縝密之人,怎會毫無防備地將佩刀置于他人觸手可及之處?
她鎮定自若,佯裝茫然,“什么動手?”
說著指了指地上尚在抽搐的蛇尸,“方才樹上突現毒蛇,奴婢恐其傷及爺的性命,情急之下只得借爺的佩刀一用。”
顧瀾亭唇角微揚,似笑非笑:“照你這般說,本官倒是欠你一條救命之恩了。”
石韞玉面不改色,垂首道:“奴婢護主乃是本分,不敢言恩。”
言罷,自中衣下擺撕下一條白布,蹲身替他包扎傷口。
顧瀾亭凝視著她緊抿的朱唇,忽的輕笑:“你既不要恩情,可要什么賞賜?”
石韞玉心說裝什么裝,系帶的動作不由得重了幾分。
顧瀾亭吃痛,卻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反而笑道:“但說無妨。”
林間一時寂靜,唯聞鳥鳴啁啾,二人呼吸交錯。
石韞玉替他包扎妥當,又用剩余布條拭去手上血跡,這才抬眸正視于他。
“爺,奴婢不要金銀珠寶,也不要綾羅綢緞。”
顧瀾亭挑眉:“哦?那你想要什么?”
石韞玉垂下眼簾,長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只求爺能信守承諾,待回了杭州,還與奴婢身契,銷去奴籍,賜還自由之身。”
顧瀾亭面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半晌不語。
石韞玉心中忐忑,悄悄抬眼窺他神色,卻見他面帶笑意:“放心,待回到杭州,自會放你歸家。”
石韞玉這才松了口氣,唇邊綻開真切笑意:“謝爺恩典。”
顧瀾亭嗯了一聲,重新閉目養神。
不多時,林外馬蹄聲急,護衛們尋來了。
刺客或死或擒,只留了兩個活口以備審訊。
石韞玉重新登車,因著顧瀾亭與護衛多有負傷,一行人暫往附近驛館歇息。
請來大夫診治過后,歇了一夜,翌日方至碼頭,改走水路返回杭州。
*
船行幾日,很快到了杭州。
杭州府衙后宅正堂內,顧家老少齊聚一堂。
正堂面闊五間,當中懸著御賜匾額,下設檀木翹頭案,兩旁各列四張圈椅,椅上鋪著青緞坐墊。地上四角各擺著冰鑒,涼氣裊裊。
主位坐著的老太太身著沉香色比甲,頭戴珍珠抹額,兩鬢斑白,慈眉善目,正是顧瀾亭的祖母。
老夫人素日在靈隱寺吃齋念佛,聞得孫兒遇刺,急得連夜下山,直等到他歸家方才安心。
左下首坐著顧瀾亭的父親顧知風和母親容氏,右下首則是二爺顧知遠攜家眷。
幾個小輩侍立兩旁,錦衣華服,珠環翠繞,好不熱鬧。
二房長子顧瀾軒搖著折扇,先笑道:“大哥在揚州又立了大功,這一回京,怕不是又要連升?到時候可要請我們好生吃頓酒。”
二太太王氏拿絹子掩著嘴笑:“偏你嘴快,你大哥如今是圣上跟前一等一的紅人,豈在乎這一頓酒?”
說著她看向容氏,佯裝好心:“話說亭哥兒仕途坦蕩,也到了成家的年紀,嫂子該好生幫操持門親事才是正經。”
容氏面不改色,笑道:“軒哥兒也十九了,該好好準備科考,早點立業才好成家。”
王氏臉色一僵,“是這個理兒。”
顧家兩房,瀾字輩就三個男丁,容氏的兩個兒子一個官至三品,一個去軍營歷練,聽說也很得重視。
就她的軒哥兒文不成武不就,成日斗雞走狗,流連秦樓楚館。
顧瀾軒見火要燒他頭上了,趕忙將扇子一合,拍手道:“聽聞揚州出美人,大哥這一去……”
話未完,便哈哈笑起來。
顧瀾亭在揚州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事誰不知?不知內情的,都只當他是陷了溫柔鄉。
顧老夫人忽然捻著佛珠道:“聽說哥兒收了個通房?”
容氏忙回道:“老太太消息靈通,確有此事。原是不合規矩,只是……”
老夫人微微頷首:“本不該未婚就收房,只是這孩子向來不近女色,如今肯開這個竅,倒也算是一樁好事。”
她頓了頓,又嘆道,“既然如今開了竅,你便多操心些他的婚事,趁他回京前相看妥當。”
“媳婦省得。”容氏應道,“已相看了幾家,都是書香門第的閨秀。”
正說著,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小廝進來稟報:“大爺回府了!”
俄而,一陣腳步聲傳來。
只見顧瀾亭身著玄色暗紋直裰,腰束玉帶,笑意盈盈走進正堂。
他身后半步跟著個身著月白杭綢比甲的姑娘,始終垂首斂目,正是石韞玉。
“孫兒給祖母請安。”
顧瀾亭含笑行禮,又向父母、叔嬸問安。
老夫人拄著拐杖起身,拉過他的手上下打量,連聲道:“亭哥兒,讓祖母好生瞧瞧。那天殺的賊人,傷勢可要緊?”
顧瀾亭溫聲安慰:“不過是皮肉傷,勞祖母掛心。”
這時幾個小輩都好奇地打量著石韞玉。
那顧瀾軒更是看癡了。
只見美人鬢發如云,杏臉桃腮,一雙秋水眼瀲滟,身形窈窕,嬌媚晃人眼。
顧瀾軒心中忮忌,暗忖這般絕色,竟叫大哥得了去。早知府里有這樣的美人,平日里該多來走動才是。
石韞玉感覺到這人目光肆無忌憚,黏膩的令她渾身不適。又不能直接瞪回去,只往顧瀾亭身后挪了一小步。
顧瀾亭似有所覺,側身將石韞玉稍稍擋在身后,輕飄飄看了眼顧瀾軒,拱手對祖母道:“一路風塵,容孫兒先更衣。”
說罷便帶著石韞玉回了院子。
至晚霞滿天時,府中設下家宴。花廳內燈火通明,正中紫檀八仙桌上擺著松鼠鱖魚、蜜汁火方、龍井蝦仁等十來樣精致菜肴,丫鬟們侍立左右。
顧瀾亭坐在老夫人下首,石韞玉立在他身后執壺布菜。
席間他與父親談論朝政,石韞玉始終安靜侍立,只在適當時機為他斟酒布菜。
舟車勞頓幾日,此時又站著伺候人,腰腿酸痛不已。
她正神游太虛,顧瀾亭忽側首道:“回去歇著罷,這里有其他下人伺候。”
石韞玉微怔,抬眼正對上他含笑的眸子。
她心知顧老太太最重規矩,這般宴席未散就離去實在于禮不合。
但顧瀾亭都開口了,她沒道理受這個罪。
石韞玉福身謝恩:“謝爺體恤。”
她輕步退出花廳,隱約聽得里頭傳來二太太帶笑的嗓音:“哎喲,咱們亭哥兒如今可真會疼人。”
接著是顧瀾軒促狹的輕笑:“竟不知大哥這般憐香惜玉。”
她輕輕撇嘴。
是啊,會疼人,疼得要掐死人家。
*
回到澄心院,她獨坐片刻,從行囊中取出支揚州帶來的一對鏨花銀鐲,用帕子仔細包好,往后廚尋張媽媽去了。
此時廚房正值忙碌時分。
管事媽媽眼尖,見石韞玉穿著月白綾衫款款而來,忙堆起笑臉迎到門口:“凝雪姑娘怎么到這等油煙之地來了?”
石韞玉淺淺還禮:“我來尋張媽媽說幾句話。”
管事媽媽會意,立即對正在灶前熬湯的張廚娘道:“老姐姐快去罷,這里有我們呢。”
張廚娘這才看到石韞玉來了。
她眼睛一亮,帶石韞玉回到自己住處。
間耳房狹小整潔,炕上鋪著青布褥子,窗臺擺著兩盆花。
石韞玉展開帕子,“這是在揚州瞧見的鐲子,想著正適合您。”
張廚娘接過鐲子,眼眶微紅:“難為姑娘還惦記著。”
兩人說了會體己話,準備走的時候,石韞玉握住她粗糙的手,輕聲道:“或許不日我就要出府了。待媽媽日后也出了府,我定當好生奉養。”
張廚娘愣了一下,撫著她的發鬢嘆道:“好孩子,只要你日后過得好便好。”
石韞玉笑著點頭:“會好的。”
天下之大,她不信她過不好。
張廚娘似乎透過面前這張嬌美的笑臉,看到了已故的女兒。
大爺把凝雪收了房,當真會輕而易舉放手嗎?
*
家宴散后,老夫人與容氏將顧瀾亭喚至頤壽堂敘話。
堂內陳設古樸,正中懸著幅山水畫,兩旁掛著泥金對聯。地上鋪著回紋錦毯,當中設著一張紫檀羅漢床。
老夫人捻著佛珠,緩緩道:“方才那凝雪,就是之前在廚房當差,被你收房的丫頭?”
顧瀾亭頷首:“正是。”
容氏搖著緙絲團扇,若有所思:“她可還懂事?”
懂事?顧瀾亭想到這女子的狡黠,唇角彎了一下,“尚可。”
容氏眉頭舒展,笑道:“你如今也二十有三,該考慮終身大事了。娘替你相看了幾家閨秀,都是書香門第的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