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見凝雪喃喃重復,只當她歡喜得癡了,遂抿嘴笑道:“是呢,大爺這回去揚州,除帶元喜、石頭兩個長隨和錢媽媽,特帶姑娘一同去。”
“說來是樁稀罕事,大爺往日出行,從不曾攜女眷。此番對姑娘,是破例的恩典。”
“奴婢沾了您的光,也能跟著去。”
石韞玉勉強擠出個笑。
顧瀾亭去揚州是為查“毒師案”,這案子去歲鬧得沸沸揚揚,她略有耳聞。
去年三月,揚州府學兩位教授及其家眷共三十七口,于半月內先后遭慢毒滅口,府衙初查稱誤食霉變食材,州府學子和百姓不信,大鬧府衙,而后朝廷派京官來查,兩個月后這官員卻卷入貪墨案被貶,案子便暫時擱置,直到今春才重派了顧瀾亭來。
她一個通房丫頭,那晚還惹了顧瀾亭不快,他何故偏要攜她前往?
恐怕是存了拿她作筏子,利用她行事的心思。
到時候別說擺脫奴籍,說不定會淪為犧牲品,囫圇尸身都難保。
石韞玉心下翻騰似海,面上卻強自壓抑。
更衣洗漱罷,簡單用了些早飯,錢媽媽便帶著她跟小禾到了府邸側門。
清陽曜靈,和風容與。
幾輛馬車停著,十數名護衛騎馬跟隨,打頭一輛青綢帷車,是顧瀾亭的馬車。
快到跟前,錢媽媽緩聲道:“凝雪姑娘,近前一步說話。”
待石韞玉上前,錢媽媽執起她的手輕輕一拍,“你是個有造化的,大爺此番破格提攜,須要惜福。上去仔細伺候,莫要辜負了爺的看重。”
石韞玉點頭應了:“謝媽媽提點。”
她登上顧瀾亭的馬車。
車內鋪設著云紋錦墊,當中設一紫檀矮幾,隅角還置著個湘竹書篋。
顧瀾亭端坐主位,手中捧著卷書,身著天青直裰,清俊文雅。
石韞玉問了禮:“爺。”
顧瀾亭掀起眼簾瞧了她一眼,嗯了一聲便繼續看書了。
石韞玉松了口氣,悄聲跪坐檀木小幾邊的錦墊上。
車馬緩緩出城。
時值暮春,窗外阡陌蔥蘢,殘紅飄地,暖風拂動車簾,送來陣陣草木芬芳。
石韞玉自打穿來,就沒出過杭城,如今到了山野,自是好奇望著窗外的景。
顧瀾亭翻過一頁,眼未抬,忽然仿若閑談般問道:“聽聞你是城西杏花村人氏,家中還有高堂兄長?”
石韞玉回過神,垂首恭謹回答:“奴婢確是杏花村人,家中父母俱在,有一兄長。”
顧瀾亭嗯了一聲,便再無下文,轉而繼續看書,留石韞玉一人心中七上八下,揣度不出這話頭起的緣由。
她跪坐得膝蓋小腿疼,悄悄換了個姿勢,直接坐在軟墊上。
昨兒一夜未眠,此時馬車搖晃,春困不多時便襲來。
石韞玉終是支撐不住,伏在矮幾邊沿悄然睡去。
顧瀾亭正執卷細讀,忽一陣清風卷入,吹動車簾,書頁嘩嘩輕響。
他抬指按住,目光微轉,見凝雪不知何時伏幾香夢沉酣。
鬢亂釵橫,腮暈潮紅,恰似春睡海棠,嬌慵無力。
路旁桃林幾片粉嫩花瓣,恰有一瓣不偏不倚斜落云鬢,另一瓣悄落香腮。
顧瀾亭目光不覺停駐
桃花映雪,竟不知是花更艷,還是人面更秾。
他鬼使神差般探過身,伸出手指,欲為她拈去那點煩擾。
指尖將觸未觸之際,石韞玉恰被噩夢驚到,驀然睜開雙眼。
見顧瀾亭的手指近在咫尺,嚇了一跳,下意識慌忙向后縮去。
顧瀾亭見她如此惶恐,如驚弓之鳥,心下頓生不愉,面上卻帶著溫雅淺笑:“既困了,便好好躺下睡,這般趴著豈不難受?”
說罷,拍了拍自己身側的空處,“枕這里罷。”
石韞玉恨不得躲這人遠遠的,一想到要貼著他躺,渾身都不自在。
她連連搖頭:“奴婢不敢,奴婢這就醒了……”
顧瀾亭也不多言,只輕飄飄瞥她一眼。
石韞玉氣息一窒,再不敢違逆,只得挪過去,側身蜷縮在軟墊上,將頭輕輕靠在他腿邊,盡量縮起來不碰到他。
顧瀾亭復又執起書卷,目光雖落在字里行間,眼尾余光卻不時掃過腿邊之人。
石韞玉緊閉雙眼,想著裝睡能少點事。
顧瀾亭看著她微微抖動的睫毛,覺得好笑。
他只作不知,任由她裝睡。
*
及至黃昏,船抵運河津渡。
一艘玄漆官船泊于柳岸,高懸明燈,在薄暮中流轉光暈。
眾人依次登船。
顧瀾亭去了上層官艙。
石韞玉隨眾踏上甲板,被錢媽媽引至緊鄰主艙的耳房。
錢媽媽指著與主艙相隔的屏風低語:“姑娘且看,這處設有小門通達爺的寢艙。”
又從袖中取出個錦盒塞入石韞玉手中,“這是沉水檀香,爺慣常夜間焚此安神。你好生記著時辰添香,不可懈怠。”
石韞玉低眉應道:“是。”
她心中不忿,暗罵不愧是封建時代,通房丫頭是最沒人權的,不僅要負責暖床,還得貼身伺候。
牛馬中的牛馬。
之前在后廚,只要府中無宴,夜里大多能早早入睡。如今做了通房,看著是福,實際晚上連個安穩覺都沒有。
她心中憋著口氣,愈發怨懟顧瀾亭。
若不是他,自己早贖了身成良籍,天高海闊任她自由。
這男人當真可恨。
她抱著錦盒進了耳房,簡單拾掇了一下行李,躺下隨時等傳喚。
是夜官船啟碇。
此后數日,船在水上行。
兩岸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稻田如織,時有過往船只、臨河市鎮,一派運河風光。
石韞玉每日除卻添香奉茶,便對著窗外水影發怔。
顧瀾亭或伏案批閱文書,或負手佇立船頭,與她少有言語。
石韞玉總覺得他沒安什么好心,暗自琢磨,時刻不敢放松警惕。
到了第四日,已離揚州城不遠。
暮色四合,船行于煙波之上,但見遠山含黛,近水浮光。
石韞玉沐浴過,著中衣趴在窗邊看景發呆,錢媽媽忽然掀簾入艙,“姑娘且梳洗更衣,爺喚你去主艙敘話。”
她點頭應下,錢媽媽便出去了,小禾來幫她把將頭發綰好,簪了個銀簪,換上月白羅衣,外罩竹青緙絲比甲,掀簾進主艙。
主艙內燭火明亮,顧瀾亭立在書案后,案上鋪著書卷。
燭影搖紅,映得他眉目如畫,竟有幾分謫仙臨凡的況味。
“研墨。”他頭也不抬,只將下巴往案上端硯隔空點了點。
石韞玉道了聲是,走到書案邊,挽袖露出一截霜雪皓腕,執墨錠徐徐研磨。
艙中唯聞沙沙細響,混著窗外潺潺水聲。
偷偷覷去,見顧瀾亭長身玉立,執筆勾畫,運筆如游龍,臉色淡淡。
良久,他擲筆于青玉筆山,坐到圈椅上,向后一靠,目光掠向案邊美人。
石韞玉慌忙垂眼。
顧瀾亭靜靜端詳。
燭光下她低眉順眼,鼻尖沁著細汗,像枝帶露海棠。
他忽然輕笑:“抬起頭來。”
石韞玉抬頭,見他唇角噙著淺笑,雙目卻似兩丸黑水深潭,令人捉摸不透。
“船中數日,可習慣這水上清寂?”
她心里打鼓,心說顧瀾亭大抵是要挑明什么話了。
心緒萬千,她面色不變,垂首道:“謝爺關懷,奴婢安好。”
顧瀾亭拿起案上小玉如意擺件把玩,話頭忽地一轉:“你可知揚州‘毒師案’?”
這案子鬧得沸沸揚揚,她說不知道顧瀾亭也不會信,反惹得他不快。
她道:“略聞一二。”
顧瀾亭微微一笑:“本官要你演場戲,扮個紅顏禍水,可能勝任?”
石韞玉心一沉。
這豈非要她做那出頭椽子?
正待推拒,卻聽顧瀾亭又道:“事成之后,許你脫奴籍從良。”
聞言她怔住,下意識抬眼看他。
顧瀾亭眼中含笑,放下玉擺件,溫煦道:“待成了良籍,也好和家人團聚。凝雪,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明明是以家人脅迫,卻一副為她著想的樣子。
石韞玉內心無波無瀾。
笑話,她穿來的時候才八歲,瘦得跟猴一樣,連個正兒八經的名字都沒有,就整天二丫二丫的被叫著,每天割豬草撿柴燒火,干不完的活,動輒挨打,卻一頓只能喝點清米湯。
家里但凡有點葷腥,都給了那年過十八,好吃懶做的大哥。
十歲被賣到知府府邸淪為奴籍,也是這老夫妻為了給好兒子娶妻。
剛入府的前兩年,隔三差五來角門要錢,石韞玉忍無可忍,使了個計讓他們得罪了守門的小廝,才算清靜下來。
如今顧瀾亭拿這家人威脅她,她簡直要笑出聲了。
但她不在乎是一回事,卻不能表現出來。
顧瀾亭面上是詢問意愿,實際卻只是通知。
她沒有拒絕的權力,并且也不想拒絕。
脫奴籍這樁允諾,實在太過誘人。
石韞玉思緒如潮,顧瀾亭好整以暇地斟了杯茶,青瓷盞升起裊裊白霧。
權衡好利弊,她福身道:“承蒙爺信任,奴婢但憑吩咐。”
顧瀾亭望著她的發頂,視線落在伏身時露出一段雪白后頸。
像雨中伶仃的玉簪花。
他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動,伸手扶起她。
“回去歇罷,今夜不必你伺候。”
石韞玉稱是,退出艙門。
命運被他人掌握,她心情煩郁,沒有回狹小的艙室,緩步走到甲板上。
月色凄清,河水如墨。
她扶著冰涼的船欄,只覺前路渺渺茫茫,無聲嘆息。
摻和進政/斗,當真能全身而退嗎?如僥幸活著,顧瀾亭會說話算數嗎。
*
過了兩日,官船緩緩泊岸,石韞玉站在甲板上眺望,但見千帆競渡,漕船如梭,商賈云集。
碼頭早有一班官員鵠立等候,皆穿著簇新補服,見顧瀾亭下船,忙不迭上前迎接。
顧瀾亭只略一頷首,便登上一輛馬車。
石韞玉跟著坐定后,掀簾好奇張望。
街市繁華,人煙稠密,車水馬龍,雖不比杭州湖山秀色,卻自有一派金粉樓臺的富貴風流。
顧瀾亭看她目不轉睛,笑道:“揚州風光不錯,過兩日帶你出來逛逛。”
聞言,石韞玉有些驚訝,心說這么快就開始演戲了?
她柔聲道謝:“謝爺厚愛。”
顧瀾亭看著她乖順的神情,心下滿意,想著好歹是他的人,的確該帶她長長見識,不能總一副什么都沒見過的樣子,平白惹人笑。
馬車并未前往揚州府衙,而是往城西去,繞過幾處熱鬧街市,轉入一條巷陌,片刻后到了處清幽宅院。
這宅子原本是個官紳宅邸,已被提前征用作為顧瀾亭在揚州的臨時行轅。
進得院門,曲廊回合,假山參差,一脈活水繞過。正房三楹,階前植著垂絲海棠,庭院另有其他花,正值花期,香風陣陣。
舟車勞頓,顧瀾亭去了正房歇息,石韞玉被引到東廂耳房。
這屋子不大,設著張花梨木榻,窗前擺著張方案,推窗可見幾蓬芭蕉掩映粉墻,十分清雅。
她將隨身包袱放在榻上,望著窗外竹影婆娑,心中隱有憂慮。
小禾幫忙收拾好行李,出去打了盆水讓石韞玉洗手凈面。
她這具身體沒坐過船,也倦怠得厲害,正欲睡下,小禾便捧著個瓷瓶進來,插著幾枝新摘的玉蘭,笑道:“姑娘,元喜方才來傳話,說晚上的接風宴,大爺點名要您隨侍。”
石韞玉一愣,點頭道:“我知道了。”
小禾擺好花瓶,笑吟吟道:“姑娘歇歇,到了時辰奴婢會喚您。”
石韞玉道了謝,小禾出去輕輕闔上屋門,她放下紗帳躺在床上,困倦被方才的話一掃而空。
扮演紅顏禍水……
可真是為難她了,她在現代每天除了上下班,就是宅在家里睡覺,社恐的要命。
要是扮不好,顧瀾亭會不會覺得她沒用,然后殺了她這個無用的知情者。
石韞玉越想越忐忑,越想越煩躁,索性坐起來,從包袱里拿出錢袋子,把碎銀子和銅板倒在床上,一枚枚數起來,重新裝回去。
數完了錢,她心情好了很多。
果然只有錢才會讓人安心快樂。
*
宴席設在一處名為“寄暢園”的私家園林內,此園乃揚州鹽商巨賈所有。
暮色四合,園內早已張燈結彩,亭臺樓閣在燈火映照下,飛檐翹角,影影綽綽,倒映在曲曲折折的水廊池沼中,恍若仙境。
錢媽媽拿來個描金漆匣,取出一件石榴紅金妝花緞對襟襖,下配松花色馬面裙,對石韞玉道:“姑娘今日須得仔細妝點,方不墮了大爺顏面。”
石韞玉換了衣裙,錢媽媽命小丫鬟取來茉莉妝粉,胭脂膏子,梳妝妥帖,末了在她眉間貼了花鈿。
待妝成對鏡,只見鏡中人云鬢堆鴉,杏眼含春,嬌媚非凡。
出了屋子,顧瀾亭已等在月洞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