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就這樣一連下了十幾日。
到了深冬,愈發寒冷。
明瀅知道裴霄雲不會叫她伺候,因為她惹了他生氣,生多大的氣,就要冷落她多久。
她數著日子過,成日躲在房中繡花。
屋里點的是尋?;姨?,一旦燃多了,煙塵便撲面而來,嗆得她一陣咳嗽,可她怕冷,不多點些炭,又怎能御寒。
她這樣的身份,主子不想寵她,她也就是個普通下人。
是以她一被冷落,喜歡找她玩的兩個小丫頭也不來找她了,因為她進不了主子房里,拿不到好吃的點心。
只有凌霜會陪她說話。
她已經把凌霜當姐姐一樣看待。
可今日,凌霜也要回家探親了。
“我要家去了,四五日才歸,你記得按時喝藥,傷口沒結痂記得涂藥膏,有要干的活只管使喚她們去干。”
“我知道了,凌霜姐姐?!泵鳛]撐著傘送她從后門走,看到她家人趕了一架車來接她,說她又瘦了。
目送她們遠去,她的眼眶就有些濕了。
她本來也是有爹娘和哥哥、有一個家的。
那是藏在巷子深處最不起眼的一家。
阿娘喜歡種花,一進門,總是花香撲鼻。
爹爹不是讀書人,學問不好,卻斫得一手好琴,什么漂亮的琴他都會做,院子里常常木屑飛揚,像是一腳踩進了雪地。
她與哥哥貪玩,攏起雪白的木屑拋上天,似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阿娘溫柔漂亮,很少見她發脾氣,除了他們把身上弄得很臟,頭發上衣裳上都是木屑的時候。
實在是太淘氣了。
第二年,爹爹和阿娘就找了位同鄉的老先生,來教他們寫字。
哥哥說不喜歡寫字,他要學騎馬,將來要去戰場上殺敵,當大將軍。
她一邊在紙上畫畫,一邊嘟囔,說他力氣這么小,怎么當大將軍。
哥哥為了證明他力氣不小,背著她偷偷翻墻出去玩,卻不慎撞翻了一墻的花……
要是他們都還活著,那該有多好。
送走了凌霜,那真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從后門回來,院子里吵吵嚷嚷的。
玉鐘打扮得花枝招展,扭著腰肢,仰著小臉,神情比往日更加得意。
見明瀅走來,她伸手一攔,“二爺看上了我,跟大爺要了我過去,往后啊,我可跟你不一樣了,你只是個通房,而我要當姨娘了?!?/p>
明瀅一瞬驚訝過后,抿了抿唇,淡淡笑道:“那恭喜你了?!?/p>
自從她來蘭清濯院,玉鐘便記恨她在別院時害死了墜兒,處處跟她作對。
只是沒想到玉鐘竟然也要走了,這么突然。
“你是真心的嗎?笑得比哭還難看!”玉鐘不悅上前,眉飛色舞道,“一副晦氣樣!依我看,大爺早把你忘了,等過些日子,把你配給小廝,贈給旁人,你可別尋死覓活?!?/p>
明瀅白著臉進了屋。
最鬧騰的玉鐘走了,院子里鴉雀無聲,她臨走時的話卻深深回蕩腦海。
被主子遺忘,配給小廝,贈給旁人,就是她們做下人的命嗎?
有朝一日,等他厭惡了她,也會把她送人嗎,或許都不用等以后,眼下,他還記得她嗎?
她拍了拍臉頰,讓一絲力氣回來。
好像不能這樣了。
不乖一點的話,他真的要忘記她了。
—
東宮。
裴霄雲正在等候上朝未歸的太子蕭瑯。
他深得太子器重,東宮的下人也不把他當外人,見他一來,上座奉茶,禮待有加。
茶香裊裊。
一封草擬重開科舉的文書就大喇喇敞開在桌案,裴霄雲走近細看,越看,眸色越深幽。
大靖自從太.祖帝以來,科舉之路便由世家一手壟斷。
金榜題名者皆是世家大族的子侄門生,這些人大多是放鷹逐犬之流,真正胸有乾坤的寒門子弟卻榜上無名。
到了先帝時,世家權利龐大,甚至廢棄科舉。
因此,他曾向太子提議,若想重開科舉,為國選賢,讓天下讀書人皆有機會入仕,那從閱卷到考官則不能由世家出身的官員擔任。
可蕭瑯沒把他的話聽進去。
從桌上這封文書來看,閱卷官與考官仍是由太子妃之父——禮部尚書擔任。
太子妃母族正是世家大族。
如此一來,重開科舉,不過是蕭瑯為了繼位,收攏民心的游戲,毫無意義。
世家攏權,君不君,臣不臣。
如此一個荒唐朝廷,又能活多久?
珠簾開闔,一道明黃袍角闖進視線。
蕭瑯眉目帶笑,拍了拍他的肩:“凌遠,讓你久等了,孤的太子妃染了風寒,孤去陪了陪她,耽擱了許久?!?/p>
“拜見殿下?!迸嵯鲭吷詨荷碜?。
他早聽聞蕭瑯對太子妃說一不二。
一個沉湎女色的蠢貨。
為了一個女人,連江山都要拱手相讓?
“你跟孤客氣什么,坐。”
蕭瑯率先撩袍坐下,“對了,過幾日是扶楹的生辰,你作為她的未婚夫,可不能怠慢了她?!?/p>
裴霄雲神色自若:“臣一早便備了禮,屆時定會登翊王府的門,親自道賀?!?/p>
蕭瑯又道:“凌遠,扶楹妹妹是真心愛慕你的,她是翊王叔的獨女,你好好待她,翊王叔也會盡心輔助孤。等孤登基,你們就是孤的左膀右臂,孤絕不會虧待你?!?/p>
裴霄雲神色微動,其中意味令人捉摸不透。
蕭瑯希望他娶蕭扶楹,好獲得翊王的鼎力相助,從而穩坐帝位。
把他當成可以隨意搓圓捏扁的棋子?
他冷笑。
誰是棋子還說不準呢。
對于女人,他沒多大興致,寵一寵,關起門來逗弄一二也就罷了。
對于娶妻,他也并無什么期待,早晚都是要娶的,不娶蕭扶楹,也要娶旁人。
“殿下放心,臣定讓殿下滿意?!彼馈?/p>
蕭瑯挑眉:“聽聞你金屋藏嬌,如今已把人挪到后院了?”
裴霄雲并不忌諱,語氣像是談笑:“殿下說笑了,一件稱心玩物罷了。”
“凌遠,孤可告訴你?!笔挰樦钢Γ澳沭B著玩玩不妨事,年后便要成婚了,可不能拂了扶楹的臉面。家里那個,該盡早料理了才是?!?/p>
裴霄雲漫不經心,掀了掀眸,“不勞殿下費心,臣自有打算?!?/p>
—
裴霄雲沉著臉從東宮出來,頭有些疼。
他原本想直接回蘭清濯院歇息,可剛進大院,就被榮禧堂的下人叫了過去。
他甫一進榮禧堂,便知道里頭還是在說他的父親瞿國公的事。
人自從那日被關進大理寺,到如今還沒出來。
家里也只有老太太急。
老太太見他進來,面色冷了下來。
她知道他念著舊怨,是必定不會出手相救,只嘆道:“為今之計,也只能請求圣上收回爵位,看能否換一條人命了。”
此話一出,裴霄雲不以為然,兀自把玩起衣裳上的穗子。
“不成!”藍氏率先拍案而起,哪還有前幾日唯唯諾諾,替夫哭冤的樣子。
裴霄雲靠在椅上抬眸,輕飄飄地看過去。
藍氏艷麗的面龐竟浮起幾分扭曲:“他做下的惡,憑什么要家里來擔?爵位世代傳承,為了他一個罪人,就要把爵位收回,讓后人怎么辦?”
老太太聽出了她打的是這個主意,怪不得這些日子不見她有半分焦急,指著她:“毒婦!獄中那可是你丈夫,你就這么盼著他死,好讓你的老二早日襲爵?”
藍氏冷笑:“我就把話放這了,誰要是敢打爵位的主意,我跟誰沒完!”
丈夫?他算什么丈夫!
當年她與裴家二郎一見鐘情,可家中卻嫌裴二是一介書生,非逼她嫁給他的兄長——如今的瞿國公。
兩姓聯姻,相看兩厭,硬生生成了一對怨偶。
與厭惡之人生下的長子,她又怎會喜歡?一看見他,她便想起枕邊惡心的男人。
他們毀了她的一生,她便狠狠地報復他們。
于是,她與本就兩情相悅的小叔子生下了次子,這個孩子,才是她放在心尖上的寶,這個爵位,也必須是她的景兒的!
裴霄雲淡淡看著她。
他這個母親,能親手把他的命送出去,卻又能竭心盡力替他的二弟謀前程。
他想起了小時候,他只是纏著她要一塊點心吃,便被她命人關入漆黑的藏書閣……
她親昵地抱著二弟,卻把他丟給下人。
漸漸地,他再也不親近她,母子二人形同陌路。什么骨肉親情、什么血脈相連、通通成了他最嗤之以鼻的東西。
她想要爵位,她以為她能如意嗎?
藍氏和老太太仍在相爭。
“母親,依我看,就不用救一個廢人了,都是他壞事做盡,罪有應得!”
“你……”
老太太捂著胸口,暈了過去。
“快!快叫大夫來!”
無趣又聒噪。
裴霄雲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榮禧堂,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的頭越發疼了,眼底浮起燥意。
進了房中,里面竟燃起燭臺,一股清甜的淡香涌了出來。
那是她身上的香。
勾人神思,令他那絲叫囂的疼痛瞬間安穩下來。
明瀅早為他煮好了茶,還特意做了幾盤他愛吃的點心。
她未施粉黛,只簡簡單單挽了發,穿了一身他夸過好看的衣裙,挽起衣袖替他研墨,候著他歸來。
珠簾碰撞,清泠悅耳。
聽見他的腳步聲,她放下手中的墨條,靜靜站在一旁。
她不知,她的無端闖入,可會令他不悅。
裴霄雲出眼打量她,這是從上次罰她以來,第一次見她。
她低著頭不敢看他,眼兒撲簌簌地眨著,臉頰暈開一抹淺淺的粉。
像從前一樣嬌嫩可愛,就是天生的尤物。
“還愣著做什么,來替我更衣?!彼驹谠?,張開雙臂等著她過來。
明瀅心頭一緊,迎了上去。
他低了頭,她輕而易舉替他脫下衣裳,伺候他換了一身天青色常服。
緊窄的腰身,結實的胸膛,撲面而來的溫熱氣息令她面頰生熱。
“涂了香?”裴霄雲忽然捏住她的手,戲謔道。
明瀅淺淺搖頭:“奴婢沒用香?!?/p>
她被他牽帶著走向檀桌,他敞開雙腿坐在圈椅上,閉目假寐。
“來替我按按。”
明瀅終于舒了一口氣,他對她的擅作主張,并沒有生氣,也沒有……厭惡她。
她靠近他,輕柔地撫上他的雙額。
他略顯疲態的樣子她見過許多回,許又是被政務所擾吧。
“公子是累著了嗎?累了就歇一會兒吧?!?/p>
裴霄雲驀然睜開眼。
她的聲音如一汪清泉,沖淡了那些令他心煩意亂的事。
有人把他當棋子,有人把他當累贅。
好像也就只有她愚昧無知,會問出這種毫無意義的話。
“怎么,你還想替我分憂?”他笑似非笑。
明瀅一時不知該如何答。
他從不喜歡她過問太多的。
難道,不該說那句話嗎?
她的指尖微微僵住。
裴霄雲不以為意,反握住她的手,把軟玉帶入懷中,盯著她瞧:“今日為何自己過來?”
明瀅在他明晃晃的注視下,耳尖都要起火。
她聽出,他沒生氣,這是能容她撒嬌的語氣,于是把腦袋埋到他懷中:“想您了?!?/p>
裴霄雲像是對她的回答頗為滿意,低頭含住她的唇,把這些日子未享用的甘甜攫取盡。
掀開綠葉,手在花兒上輾轉撫摸。
明瀅揚起細長的頸,受不住顫抖。
他輕笑:“明日我帶你去逛燈會,可好?”
明瀅說不出話,淚眼盈盈,只知點頭。
“說話?!彼?。
有幾分羞。
她緊咬唇瓣,又松開,吐出一個字:“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