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程芙的二等身份讓綠嬈好一陣為難。
然而王爺說她二等就得是二等,那讓她做什么呢?綠嬈思考了一天一夜也沒想出個完美的差事。
重活肯定不行,把人累壞了將來吹個枕邊風準沒她好果子吃。
別的也不行,王爺的飲食起居屬于核心要務,拴著所有人的腦袋,程芙資歷不夠。
左右為難。
最終綠嬈把一些零碎的活分派給程芙,不重要但也不會顯得太突兀。
諸如給王爺喜歡的花草澆一澆水;逗一逗廊上五顏六色的珍禽,理一理花房送來的鮮花。
不倫不類的。
月地云齋說是毅王的內書房,實則廳堂、寢臥、暖閣、小廚房,各類功能起居室不勝枚舉。
程芙發現每當她澆完花要送進書房,就會有小廝立刻上前接過去。
別鶴笑吟吟的:“芙姐姐,我力氣大,粗活都讓我來。”
“好。”程芙表現得還算有眼色,并不跟過去,“辛苦你了。”
以她的資歷遠不能夠進去,那是男主人的重地。
也就薛姑姑、貼身小廝內侍,家生的婢女方可進。
別鶴比程芙肩膀略高,沒想到小小年紀還真有些力氣,抱起花盆小短腿邁得飛快。
程芙站在拐角望著書房的雕花檀木槅扇出神。
毅王的私印肯定在內書房,說不定還有她的身契。徐峻茂就是在徐知縣的內書房偷的私印和蓋過章的空白路引,再買通黃冊匠,找黑市的人用館閣體仿寫做舊,肉眼真假難辨。
一份就要八十兩的天價,而黃冊匠則要收取二百兩的運轉費。
二百八十兩都夠在京師買宅子了。
怕也只有亡命之徒才舍得。
程芙的錢袋子比臉還干凈,便是有錢她也進不去書房,進去了也摸不著東南西北。
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不能急,程芙撫平繁亂的心緒,漫無目的舀起一瓢水,腕子就被人從身后箍住。
又暖又硬。
驚得她失手打翻了木瓢,水花落在地上,濺濕了金線繡紋的墨色宋錦衣擺。
“天寒水多易凍殺根須。”程芙聽見頭頂傳來熟悉的聲音,“別再澆它。”
程芙驀地抽回腕子,轉身行福禮告罪:“王爺恕罪,是奴婢愚鈍了。奴婢此前從未學過花草的養護,幸得王爺提點,以后就記住了。”
“本王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
崔令瞻沒想到會嚇著她。
程芙左右瞧瞧,發現大家都背過身各忙各的,仿佛未曾注意這里。
她仰臉看他,復又低下臉,抽出帕子蹲身給他擦衣擺,“奴婢給您擦擦。”
崔令瞻退了一步,指腹尚殘留著她手腕的柔滑。
“不用你管。”
“……”
程芙從善如流,攥著自己的手恭恭敬敬侍立。
他淡聲道:“是綠嬈沒安排好,你不適合做這些。”
讓她看看鸚鵡也就罷了,竟讓她養花。
崔令瞻心疼被養死的兩盆花草,他在心里想,必須過來與她說清楚狀況,叫她別碰他的東西。
旁邊的綠嬈聽見王爺說自己沒安排好,頓時瑟縮了一下。
這些花又不是多名貴的,要多少有多少,以前也不是沒被她們養死,怎不見他過來說。
再說,不給阿芙找點事兒做也不好看啊,誰叫他不讓人侍寢,大家總不好直接拿阿芙當小夫人待吧……
小夫人是對親王妾室的尊稱。
“跟過來。”崔令瞻抬腳朝書房走去。
程芙:“……”
綠嬈用胳膊拐拐她,“叫你過去。”
程芙點點頭,“是。”
她隨身帶著避火丸,倒也不怕與崔令瞻獨處,便依言走進了書房,真暖和,熏爐里燃著不知名的香,宛若初春的林間。
書房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大,僅以月洞飛罩分隔,每一隔間都林立著楠木書架,擺著密密麻麻的書冊卷軸,穿過三道,看見崔令瞻,她才停下。
“王爺。”程芙福了福身。
崔令瞻站在書桌后,挑開右手邊的機括,那柜子便彈出個抽屜型暗格,他從中拿出一只西潘蓮紋的琺瑯圓盒,兩枚銅錢大小。
程芙:“是給奴婢的嗎?”
她望著崔令瞻手伸來的方向。
崔令瞻點點頭。
程芙眼底漾出感激之色,走過去雙手接了,“多謝王爺厚賞。”
“你連是什么都不問,便知本王賞你?”崔令瞻問。
“讓王爺見笑了,奴婢瞧著盒子不俗,直覺肯定是好東西。”
“薄荷蛇油。”他說,“本王身邊的人滿手凍瘡,有礙觀瞻。”
程芙尷尬賠笑:“奴婢慚愧,這是從前留下的老毛病,跟王爺無關,旁人要笑也只能笑奴婢從前生活的地方。”
“難道徐家冬日用不起炭火?”崔令瞻坐進圈椅,往后仰了仰,凝眸看她。
程芙一向不愛跟人談論自己,尤其是過去。她捺下不悅,輕描淡寫道:“知縣也沒多有錢的,何況奴婢也不是正經主子。”
崔令瞻不知哪里又惹了她,她的眼睛里總有自然的疏離。
不過她好像也沒有與他不疏離的理由。這不就是他要的嗎?崔令瞻喉結緩緩滑動了一下,緘口無言。
薄荷蛇油是稀罕物,程芙深諳不患寡而患不均,甫一走出書房就藏進棉襖的夾層,免得招眼。
凍瘡而已,現如今吃得飽穿得暖,只需生姜片配合溫鹽水洗護就能解決,她瘋了才用薄荷蛇油。
次日,醫婆就幫程芙賣了個好價錢,三七分賬,程芙拿到了七分:四錢銀子和苦參蛇附子。后者回去熬湯泡手,凍瘡好得更快。
醫婆笑瞇瞇道:“能進主子院里服侍的哪個不是隔三差五有賞,以后有了好東西記得找我,我幫你賣。”
說是三七分,實則是五五分,醫婆不可能不貪點,程芙也知她貪了,沒四六分賬已經算有良心。
求人辦事就要做好吃點小虧的準備。
畢竟她在這王府仿佛聾了瞎了,對外界一無所知,醫婆是她接觸外界不可多得的人選。
程芙繼續給醫婆煮茶,她煮的茶沒有一絲苦澀味,火候拿捏得極好。
醫婆就好這口,心情大悅之下總算肯把《脈經》借給程芙讀兩日。
嚴格地說這是一本殘缺的手抄版《脈經》,聊勝于無,看一點是一點,程芙為此花了許多心思討好。
“多謝大娘疼我。”她莞爾。
正逢落日霞光,照著含笑的美人兒,鴉青的頭發黑亮美麗,小小的臉龐燦若海棠。
醫婆嘖嘖稱贊。
程芙:“方才的人怎來這里跟您取藥?”
喝茶的時候閑聊很正常。
醫婆道:“那是荀御醫身邊的小廝,來問我借幾味本地的藥材。”
程芙想了想,道:“昨日我見到了王爺,精神飽滿,想來這位荀御醫醫術了得。”
她學規矩那會兒毅王尚未痊愈,荀御醫便是朝廷派來侍疾的。
“是呀,不愧是御醫,咱們醫婆學一輩子都比不得人家分毫。”醫婆感慨,為自己東學西湊的小技藝唏噓,轉而又道,“可惜王爺還是痊愈晚了一步。”
說著,醫婆湊近了壓低聲道:“上個月,邱家壞了事。”
程芙:“哦?”
“聽說江浙的糧商聯名狀告京師的皇商,罪名叫什么壟斷米價,豐年足雨的,餓死了不少百姓。”
被告的皇商恰巧是邱貴妃的從兄。
這下邱貴妃哪還有心思舉薦侄女,只忙著脫簪請罪去了。
毅王又失去了一門鐘鳴鼎食之家的姻緣。
還真是倒霉。
程芙附和醫婆,跟著嘆氣:“哎,可不是。”
冬月初九這晚程芙守夜,其實就是走個形式,睡在離毅王最遠的小抱廈。沒她什么事,但別的二等婢女都當值過,總不能叫她閑了。
是夜戌正,崔令瞻裹著群青色的杭綢寢衣從浴房走出,墨發如云垂瀉,光影流淌,半明半昧。
他天生白皙,唇如渥丹,好在一雙鳳目生得極威嚴,瑩亮如電,弱化了脂粉氣,平添凌厲陽剛。
小廝將燈樹熄了,只留了梅花小高幾上一盞鎏金燈,鏤空的燈罩透著微弱的光,不擾人,又能讓人在黑暗中不至于全盲。
被褥早先鋪好,崔令瞻掀開坐進去就聽別鶴在帳子外道:“王爺,方才薛姑姑讓小的稟告您一聲,今夜是芙姐姐當值,您有什么需要她都會來的。”
將滿九歲的小廝能懂啥,薛姑姑叫他這么回話他就這么回了。
他懂不懂的不要緊,反正王爺聽懂了。
崔令瞻上一刻還張弛有度的心臟陡然狂跳,連呼吸都發熱。
可以嗎?
他可以要她嗎?
各種亂七八糟的畫面紛至沓來。
然而在柿子樹下做的決定也不合時宜地叫囂:你不是說要忘了她,不是說不想為難她,你現在是想做什么?
可她又非清白之身,委身他哪里吃虧了?事后他定會補償她,即便她想嫁人,他也給她找個純良之人,再補償她一筆嫁妝。
倘她嫌避子湯傷身,他也不介意用其他法子,太醫院做的避火衣薄如蟬翼,本身已無異味,還可再熏香……
崔令瞻被自己剎不住的周密想法震住,僵著身子躺下,閉上眼,不愿接受自己其實也是個貪花好色之人。
甚至不挑食。
他不能再放任自己過多關注那種姑娘。
別鶴撓撓頭,王爺方才還好好的,聽了他的話突然不吭聲,好半晌才回了他兩個字“出去”,嚇得他一溜煙跑了。
同一片月光下,程芙蜷縮在被窩,睡得并不好,薛姑姑此前吩咐了,若得毅王召見就乖乖應召,不準說話也不準亂動,還給了她一張**圖。
此時門外稍有風吹草動,她就繃緊了肌肉,后來累極了也就睡了,只天不亮從噩夢中驚醒。
她抹了把額頭,全是細汗。
夢里徐峻茂背著她瘋狂逃跑,后來磕了一跤,徐峻茂就變成了崔令瞻的嘴臉,一手按住她一手撕她衣裙。她不停道歉,求他可不可以換個方式懲罰她,不要欺負她了,他不聽,直把她摧殘成泥。
當然,這只是她的一個噩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
事實上毅王并無興趣召她,任她安然無恙睡到天亮,天亮后也沒人安排她去伺候毅王起身。
只有她一個人杯弓蛇影,胡亂忖度。
推開房門,她又發現整個院子就自己無事可做。
程芙只好趁綠嬈經過的空隙打招呼,綠嬈點點頭,說:“回去吧,值過夜的就可以休一日。”
“嗯好。”程芙微微欠身,作辭而去。
院中人來人往、各司其職,無人關注她,于是她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綠嬈偏過頭,發現了東次間窗后佇立的毅王,視線定定鎖著程芙的背影……
她心頭一緊,整理了一下表情再偷眼瞄過去,半敞的宮式和合窗已變得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