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膳,毅王在暖閣看書,留了兩個伺候的,其余人守在茶房和次間,又暖和又不耽誤事。
程芙自覺站進了次間。
今日她在毅王的興頭上捋虎須,明知他就是想找個工具宣泄一下,卻故意說那些刺耳的話惡心他,讓高傲的他箭在弦上發不得,咽不下,氣壞了。
從長遠來說吃虧的肯定是她。
可她又不得不去試探崔令瞻的底線。
這里不是徐知縣的家,是廣闊了數十倍也牢固了上百倍的樊籠。
她走的每一步都似踩著危崖鋼絲,命懸一線,沒有試錯的機會,更沒有人為她兜底。
掌握毅王的性格和底線是她必備的生存技能。
她也不覺得自己該為即將發生的失貞而羞愧。
因失貞流出的血液,與被拳頭擊中的嘴角、鼻孔溢出的鮮血并無二致。
該羞愧的應是讓她受傷流血的人。
經此一試,程芙總算確認了毅王并非暴戾之人,至少在極度難堪的情況下他也不會因惱羞成怒而對底層大打出手。
他是一個情緒穩定且驕傲的權貴,又是大昭唯一受封親王的皇孫,才能與智慧毋庸置疑。
程芙看不上他但也不會輕視他。
暖閣的門被人拉開,走出了嘴角含笑的木樨,手里還端著個托盤,她將門扉關好,這才腳步輕快地朝程芙走去。
“阿芙,過來吃些茶點。”木樨把托盤放在臨窗的炕桌上,盤中擺著三碟精致的糕點。
程芙:“木樨姐姐先用吧,你忙了半晌,最是辛苦。”
一等婢女可不是那么好當的,拿著王府數一數二的月例,吃穿用度精致奢侈,肩膀要承擔的自然也比旁人更沉重。
沒點腦子和能力還真做不好。
“傻丫頭,我用過了。”木樨笑道,“這是王爺賞的,人人有份。”
程芙沒想到臉都氣青了的毅王轉頭就消了火,還賞大家點心吃,連她也有份。
一時沒反應過來。
木樨拉著她的手坐下,還給她盛了一碗紫蘇杏仁酪,“王爺一向用得少,丟了浪費,可不就便宜了我們,以后這樣的事常有。”
程芙便謝了王爺恩典也謝了木樨,又邀別鶴過來一同吃,別鶴連忙說自己也用過了。
在王爺跟前的小廝,正是長身體的年紀,還真不缺零嘴,只不過那碗杏仁酪不是給別鶴吃的,別鶴瞅了木樨一眼便了然于心。
坐了會兒,暖閣里傳來些微動靜,木樨起身道:“我先回了。”
程芙:“姐姐慢走。”
木樨回去后,發現毅王正站在窗前澆花,遂上前福身道:“回王爺,點心很好吃,大家都喜歡,阿芙也吃了許多。”
崔令瞻:“本王沒問你這些。”
木樨告罪道:“是奴婢多嘴了。”
然后王爺就沒再說什么,臉色倒是肉眼可見地放了晴。
天越來越冷,月地云齋的下人衣著單薄在暖和的屋里當值,下了值則會披一件厚厚的斗篷,最是舒適。
程芙裹著長及腳踝的桃紅色斗篷朝角門走去。
普通衣料的桃紅色呈現的并不完美,遠遠達不到艷而不俗的脫塵感,婢女們喜歡用清麗的刺繡來裝點稀釋,偏程芙的從頭素到尾,發下時什么模樣現在就什么模樣。
倒不是她獨樹一幟,實在是沒有錢,自己又不通女紅,再加上心里裝著事,就更打不起精神關注不重要的細枝末節了。
可她穿著桃紅色的斗篷踏入院中,夕陽熾烈,余暉縹緲,透過花樹灑了她一身清光黯影,塵世似乎都變得不一樣了。
崔令瞻的眸中映著她越來越清晰的臉龐。
程芙心下警惕,卻抿了一抹溫柔的笑意,婉聲問安:“見過王爺。”
崔令瞻淡瞥她一眼,扭過頭。
程芙見旁人下值遇到他都是問個安,若無吩咐就如常退下的。她等了須臾不見他搭理自己,就當是沒有吩咐了,于是再一福身,欠著身子安靜地退下。
崔令瞻一怔,忙回身望著她,只余一抹桃紅色的背影。
木樨咧了咧嘴,不動聲色避進屋里。
回去的路程芙特特繞個彎兒經過生藥館,從袖中掏出包了兩層帕子的點心,遞給付大娘:“王爺今天賞的,正新鮮,您嘗嘗。”
付大娘笑得合不攏嘴,“這孩子,過來就過來,帶什么東西。”
程芙:“主要是好吃,也不知什么做的,入口即化,綿軟清甜,裹著栗子仁,還有玫瑰的香味呢。”
付大娘被她說得不禁口舌生津,心里樂開了花。這樣的點心憑她一輩子都吃不上,就算吃上了也跟王爺小廚房做的不一樣。
一個主動孝敬,一個很是受用,關系不知不覺又拉近幾分。
付大娘暗忖程芙是孤女,身邊沒個長輩教導,難免吃虧,遂斟酌道:“其實你不說,旁人也猜得出一個無根無基的女孩子突然升了二等婢女意味著啥。”
“嗯。”程芙大大方方承認,“確實是大家想得那樣。”
“那你可得為自己將來好好打算。大娘也不問你出身,只跟你啰嗦幾句,你隨意聽一聽,記不記的在你。”付氏諄諄道,“你要是出身清白就抓住機會,服侍王爺的時候多多奉承,好歹讓王爺給你抬個妾。”
程芙是有些傲氣的,付氏早瞧了出來,“切莫小看小夫人這個位子,但凡你生個一兒半女還怕王爺忘了你?王爺從手指縫隨便漏點,都夠你富貴一輩子。”
女人活著不就圖個平安順遂、衣食無憂嗎?
程芙往泥爐加了把碳,邊添水邊道:“王爺不會納我的。”
“啊?”付氏大驚,“為何?”
“我得罪了他,出身也不入他的眼。”
“啊這,嗐,男人嘛,什么得不得罪,你姿態放低些,撒個嬌哄哄就能化解的。”
“化解不了,他媳婦打我的時候我還了手。”
付氏瞠目結舌,好像聽清楚了每一個字,又總覺得是在聽天書。
不是,王爺哪來的媳婦?
她結巴道:“那……那多撈點錢。他一個王爺,不至于白睡姑娘家吧?”
“有點懸,他挺吝嗇的。”程芙淡淡道,“我才賣了一盒蛇油就被他警告了。”
付氏:“……”
付氏總算琢磨過來哪里不對勁,這個叫程芙的女孩,始終都以一種超乎尋常的淡漠述說自己糟糕的人生。
這孩子真實誠,怎么啥話都對她講,她其實不是什么好人。付氏揣著手,囁嚅道:“別說了,等下叫人聽了墻角,咱倆都沒好果子吃。”
程芙:“嗯。”
她將付氏一片狼藉的耳房收拾齊整,把鍋碗瓢盆各自歸位。
“大娘,我先回了,您留步。”
付氏皺著眉,送她一直送到了大門口。
盯著那抹即將消失的桃紅色身影,付氏突然大聲道:“阿芙,上回你拜托我的事我找人問的,雇主說你姨母三年前就搬走了。”
再打聽下去不知又得填進多少精力和銀子,思及程芙窮得叮當響,告訴她真相說不定還要朝自己借錢,付氏才一直閉口不提。
蒙蒙夜色中一燈如豆,她看見那抹桃紅色頓住了腳步。
程芙轉身朝她飛奔而來,一把抱住了她,眼睛笑彎彎的,像月牙兒,有淚光點點,“我就知道大娘您最好了。我在王府無依無靠的,能依靠的也只有您了。”
付氏忙不迭推開她,唯恐**湯再灌下去自己就要忍不住倒貼銀子了,“可別了,莫怪大娘我無情,我也是為了你好。那幫百曉通開口就要十五兩,無底洞似的,白花花的銀子扔進去說不定立刻就打水漂。”
她扶著程芙站好,“聽大娘一句勸,先給自己攢銀子傍身,等有了錢和王爺的憐惜,再尋親也不遲。”
程芙眼眶酸澀,把臉仰起,望了會兒明月,再看向付氏,整個人已鎮定了,笑應了句:“好。”
比起杳無音訊,“搬走了”三個字像一股暖流,流進了程芙漂泊的心臟,凝固的肺腑重新熱騰騰起來。
她開開心心返回住處。
付氏口中的“百曉通”俗稱“包打聽”,他們通過特殊的門路尋人,手段爐火純青,開價也高得離譜。
張口就要十五兩,可見一斑。
便是程芙現在的月例全攢起來也要十個月,普通百姓就更不用提了。
翌日天空又飄了半個時辰的亂瓊碎玉,綠嬈得知程芙昨日惹王爺不開心,就叫她去梅林掃一壺枝頭新雪。
把她支開了,免得再觸王爺霉頭。
等過兩日,事情淡了,自然也就揭過去。
程芙曉得綠嬈的用意,提了粗陶壺就去做事,哪料還未出廡廊就與王爺狹路相逢。
她抱著陶壺避讓,輕聲道著萬福。
崔令瞻仿佛忘了昨日的不快,問她:“去哪?”
程芙:“回王爺,奴婢去梅林。”
“手。”
程芙伸給他一只手,被他握在了掌心。
她柔軟溫和,手卻涼得像塊冰,而他不近人情,掌心竟滾燙干燥如火。
崔令瞻仔細檢查了那只冰涼的小手,凍瘡的顏色淺淡些許,想來認真涂了藥膏。
綠嬈以手搭在額前眺望對面的王爺和程芙,沒想到這都能撞上,要不要上前幫忙打圓場?
念頭一起,她疾步過去,方才看清兩人的手正交握在一處,嚇得她連忙拐個彎折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