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妖全被拉進了二層那扇黑洞般的石門,嘈雜聲也一并隔絕了去。
四周驟然安靜,光線昏暗,只余石壁泉水滴落的清響,一下,又一下。
沈染星思緒混亂,仿佛狂風過境,腦海中只剩一片狼藉。
這個世界有妖,自然也有妖能者。
妖能者能力各異:有人能感應妖氣尋蹤,有人可觸摸感知妖的情緒,有人能短暫借用契約妖的力量……
而她,竟然能聽得懂小妖的語言。
按原書設定,妖能者極為稀少,幾乎盡數被朝廷收編。
沈染星想不通,原身既然作為一個妖能者,怎么會在這犄角旮瘩打雜?
……難道原身是漏網之魚?還是說,她穿來后,還是她穿來后才覺醒的能力?
無論如何,絕不能讓旁人知曉這個秘密。
書里的妖能者無論自愿與否,最終都會被納入反派陣營,與主角團斗得你死我活。無論身居幕前,抑或是幕后,妖能者們死的死,傷的傷,沒一個好下場……
天塌了,她的處境怎么越過越困難。
前途一片黑暗。
越過一座山,發現他媽的還有更高的山!
沈染星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當務之急,是盡快離開這邊境之地,離開伏妖居,離開白塵燼,去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人妖關系本就惡劣,邊境地帶更是混亂不堪,戾氣橫生,如同養蠱,全員皆惡。再留在這里,遲早要出事。
正好鎮上來商隊,或可借此打探如何逃離。
兩日后。
夕陽西沉,暮色漸染庭院,天邊尚余一抹橘紅,掙扎著不肯褪去。
沈染星心頭郁結,獨自在池塘邊散步。
穿來那日倚靠的老槐樹,已然枯死,連帶著樹根下的草坪,也枯黃了一片,徒留滿地枯敗。
夕陽將院中老槐樹的影子拉得極長,枝椏交錯,投下織出古怪的圖案,蒙在沈染星臉上。
她停步在這棵光禿的樹前,仰頭,對樹自憐。
兩日前下定決心離開,她去集市時,特地打聽了附近城鎮,打算設定逃跑的路線。
百里外有座“方圓鎮”,屬于重鎮,有朝廷的直接重壓管理,還算安寧,也有尋常百姓的生計,算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是!
她沒錢!
掏盡所有家底,竟連一張地圖都買不起!
更別說路途盤纏、補給和車馬費……
原身窮到令人發指,身無分文這個詞,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制的!
沈染星郁悶至極,一腳踢開腳邊石子。
這兩日設法攢錢時,她還得知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這伏妖居他媽的就是一家黑店!
比墨汁還黑的黑店!
洪營其名,在這四方地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懼。面上是經營“伏妖居”的商賈,暗地里卻也做放債收賬、驅役人力的勾當。他放出的債,利滾利,盤剝敲髓,尋常人家一旦沾上,便如墜泥潭,永世難脫。
這庭院中的眾人,皆因種種緣由,欠下了伏妖居那仿佛永遠填不滿的巨債。
原來原身在此打工,是為還債……
還是越還欠得越多那種……
穿越前,沈染星雖說纏綿病榻,長住醫院,被各種儀器和藥物包圍,可從未真正為錢財發過愁。
誰知有朝一日會陷入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境。
她頓了一下,來到這個世界許久,她還真是沒叫過天,沒怨過地,不如……
她雙手合十,閉上雙眼。
佛祖耶穌玉皇大帝啊。
求賜我巨大的財富吧!
一個銅板也行……
片刻后,她睜眼,嘆了一聲,要是叫了就應,那真是見了個鬼。
果然毫無動靜,她真沒招了,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攢夠贖身的那一筆巨款,甚至不知她在這鬼地方,能否活到那個時候。
她垂頭喪氣,正欲回房,腳步卻驀地頓住。
她好像……
真看見了一個銅板。
低頭細看,竟真是枚銅錢!
好消息!顯靈了!
壞消息是,只顯靈了后半句……
一個銅板不夠,她要巨大的財富,可以幫她贖身,讓她后半輩子躺平無憂的巨額財富!
當然,銅板也是要撿的,可以買半個燒餅呢。
沈染星撿起銅板,重新低頭祈禱。
佛祖耶穌玉皇大帝啊!請賜予我巨大的財富吧。
風簌簌卷起枯葉,又輕輕落下,在庭院的石板上打著旋兒,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更襯得這夕陽寂靜又荒涼。
半晌,她半瞇著眼睜開。
金燦燦的黃金沒見著,卻看見一雙朝她走來的黑靴。
視線向上,暗鴉青暗紋錦衣下擺,勁瘦的腰,寬闊的肩,素帛纏繞的頸項,以及……一雙灰藍色的眼眸。
灰藍色眼眸在昏暗中,像兩泓未結冰的湖水,泛著極淡的微光。那瞳色本是冷調,此刻偏偏莫名透出幾分溫潤。
沈染星有些心慌,卻一時移不開眼。
若非親眼所見,沈染星實在無法將眼前之人,與兩日前馴妖室中的煞神聯系在一起。
原著女主覺得他溫和,或許只因他在她面前,只展露了這一面。
可話說回來,佛祖耶穌玉皇大帝——誰出來解釋一下?
這是打算送她錢,還是打算要她命?
剛腹誹完,白塵燼已與她擦肩而過,好在只是路過,并非沖她而來。
那雙霧靄般的藍眸甚至未瞥她一眼。
藍眸……
這一瞬,沈染星靈光乍現,猛然想起兩日前新妖中那雙藍眼睛。
那只小妖曾說,它有辦法帶她離開。
其實她不必執著于贖身這條路,若那妖真有辦法,直接逃走豈不更快捷,可行性更高?
事不宜遲。沈染星將銅板妥帖收進懷里,還輕拍兩下,轉身便朝馴妖室走去。
馴妖院外,暮色四合,天幕綴滿繁星。
沈染星藏身樹后,屏息凝望石門。
月光稀薄如紗,勉強勾勒出三塊巨石壘成的門洞輪廓,守門人歪倒在石墩上,鼾聲時斷時續。
夜間本禁止入內,她本來只是打算查探一下,再找機會偷偷潛入。
誰知一來,就撞見守門人偷懶打盹。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沈染星呼吸急促起來,腦中飛速盤算著。
伏妖居東家洪營手段狠辣,最恨手下偷懶,也最厭手下有二心,若是被發現了,懲罰可不輕。
真要如此冒險嗎?
可她必須盡快離開,這地方對她而言太過危險,明處的盤剝,暗處的窺伺,她一無所知,一無所恃,如同羊圈里待宰的羔羊,不知何時,冰冷的刀鋒就會落下。
沈染星的手心微微出汗,放輕腳步,小心翼翼朝門口挪去。
守門的是個瘦高個,濃眉大眼,相貌倒是端正,此刻正抱著長刀,倚著門框,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正經過他時——
“阿嚏——”一聲噴嚏,打得震天響。
沈染星的動作瞬間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滯了。她猛地低下頭,想要和他解釋一番,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破胸腔。
可守門人眼都不睜,抬起手背,揉著鼻子,甕聲甕氣地抱怨:“嘶……這鬼天氣……”
沈染星暗暗松了口氣,待他鼾聲再起,才繼續往里走。
石室內,火盆殘焰將熄未熄,水珠自巖縫滲出,沿青苔滑落,在鐵籠上敲出沉悶回響。
她向內走去,鞋底碾過沙礫,窸窣作響。
一跨過那扇黑洞般的石門,濃重血腥味便撲鼻而來。
兩日過去,新妖皆已釘上妖釘,被關進石壁小籠中,極度虛弱,連呻|吟的力氣都已喪失。
四下死寂得駭人,沈染星既緊張,又焦急。
本以為需費些時間,尋找那雙藍眼,卻仿佛有什么指引般,只掃了一眼,便與那對眼眸對視上了。
沈染星立刻彎腰湊近鐵籠。
那是只雪貂妖,比尋常雪貂更小巧,僅手掌大小,銀白絨毛臟污雜亂,尾尖有一簇冰晶狀的藍毛。
它的眼睛比白塵燼的更透亮,如兩顆藍寶石,只因虛弱而眼皮耷拉,光澤暗淡。
沈染星輕聲問:“你還好嗎?”
雪貂勉強抬頭,又“啪”地無力砸回籠底。
好的,它很不好。
就在這時,一道視線猛然釘在她身后——
陰冷、危險,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沈染星脖頸一僵。
守門人醒了?他發現她了?為何不出聲?是在等她動手,好抓個現行?
她心臟怦怦狂跳起來,幾乎陷入了木僵狀態,不知該如何是好。
又等了片刻,對方毫無動作。
沈染星吞咽一下,強行壓下慌亂。既然對方不戳穿,她便當作不知,先行離開,再尋時機。
她盡量不表現得慌張,淡定轉身,腳步平穩地往外走。
可隨著她一步一步往外走,暗處窺視那道視線的侵略感愈發強烈,甚至演變為無處不在,她轉頭張望,卻只有更深邃的黑暗。
根本無法辨清來源,未知令她精神高度緊繃。
她想忽視,又根本根本做不到。
那視線仿佛有意磨著她緊繃的神經。
他究竟想做什么?若為懲罰她擅闖,她都已主動離開了,為何壓迫感反愈發強烈?
與內心的驚慌相反,她的腳步聲冷靜輕緩,將恐懼藏得極好。
然而下一瞬,腳步倏地一重,猛然頓住。
他出現了。
那人身形高挑,隱在門側的黑暗中,看不清面容,但沈染星可以看得出來,他不是守門人。
那是誰?一時間,她實在想不出來,有誰會做出這樣意義不明的舉動。
空氣凝固如鉛,沉甸甸壓在她肺上。
沈染星呼吸急促起來,仍決心不理會對方。
只要對方不出聲,她便當作不知道。無論他想要偷妖也好,殺妖也罷,與她無關,她只想相安無事地離開。
她目不斜視,繼續向外邁步,擔心驚醒門外守門人,她甚至將腳步放得更輕。
即將邁出洞門的剎那,噗地一聲,門兩側火盆陡然燃起,火光驟亮。
沈染星下意識望向那道身影。
轉頭瞬間,她心頭冒出荒唐念頭:他是故意的,故意現身,故意點火,故意要她看清他是誰。
至于緣由,她猜不透。
緊接著,她看清了來人。
她預想過許多人,卻萬萬沒料到竟是白塵燼,那個下手干脆、從不拖泥帶水的白塵燼。
這出乎意料的人,嚇得沈染星溢出一聲驚呼,像受驚的小鹿般,往后退了兩步。
意識到反應過激,她想要解釋,可白塵燼根本不給她喘息之機,一陣強勢的侵略感席卷而來。
沈染星心跳驟停一瞬。
白塵燼緩步逼近,鞋底碾過地面,聲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室內空闊,沈染星卻無處可逃,只能眼睜睜看著他。
火光搖曳間,他灰藍眼眸染上一層焰色,如極地寒夜中騰起的詭火,危險而攝人,眼角還勾著一抹玩味的笑。
與方才判若兩人。
待她,溫柔是意外,狠戾才是常態。
白塵燼氣息迫近,沈染星背上汗毛根根倒豎。高壓之下,腦子幾乎凝滯,卻隱隱覺得——
他在……試探她?
白塵燼的確在試探。
他慢條斯理地注視著她,她渾身僵硬,呼吸急促,小臉煞白,瞳孔在黑暗中緊縮成兩點顫動的星子。
一月前他離開上一個藏身地時,早已抹去所有痕跡,此人卻能在幾日內跟蹤至此,甚至在他毫無察覺下,蟄伏近一月才動手。
無論計謀或實力,她都遠勝從前那些刺客。
又怎會是膽小之輩。
可,她的驚恐卻真實無比。
方才在槐樹下,他本以為她在設陷或銷毀證據,誰知竟只是……些無聊舉動。
已經夠了。
他失了耐心。
不如利用她的恐懼,逼問出所有疑點,直接殺了干凈。
白塵燼停在沈染星身前,一向果決的他,卻遲遲未動手。
因他心底升起一股古怪**,他想再次看她因突如其來的聲響而驚跳,因他的逼近而踉蹌后退,因他窺探的視線而徒勞地搜尋,因他迫近的氣息而呼吸急促……
許久沒有遇見這樣有趣的事了。
白塵燼垂眸沉默。
火苗跳動,在他眉骨投下陰影,將那雙眼睛藏進更深的黑暗里。
他在猶豫。
猶豫要不要再嚇她一次,然后再殺了她。
“我打算逃出這里,”身前的人忽然開口,聲音清脆,強作鎮定卻難掩怯意,“你要一起嗎?”
白塵燼抬眼,撞入沈染星濕漉漉的,圓而大的一雙杏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