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監處是一間小小的屋子,臨著一排高大的梧桐樹。
負責登記的是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靠在椅上昏昏欲睡。
顧銘上前,輕叩桌案,恭敬地遞上自己的烏木學牌。
“學子顧銘,前來領取宿舍牌。”
老者接過學牌,瞇著眼看了看,又慢悠悠地翻開桌上一本厚厚的名冊,用指甲在上面劃拉半天,才尋到顧銘的名字。
他從一旁的抽屜里摸索出塊半舊的木牌,丟在桌上。
“靜雅院,柒舍。”
聲音帶著幾分含糊不清。
顧銘拿起木牌,上面用墨筆寫著三個小字,字跡已有些模糊。
他道了聲謝,便轉身離去。
從舍監處到靜雅院,需穿過大半個院學。
夕陽的余暉將青瓦飛檐染成一片融融的暖金色,學子們三三兩兩地走在路上,或談笑,或論學,白日的喧囂漸漸沉淀為傍晚的安寧。
靜雅院坐落在院學最深處,被一片茂密的竹林環繞,果然名副其實,清幽雅致。
院門虛掩著,顧銘推門而入,只見院內小巧玲瓏,一石,一木,一汪淺池,都布置得頗有章法。
柒舍在院落的最里角,門前栽著一株海棠。
“請問,有人在嗎?”
顧銘站在門口,禮貌地敲了敲門,揚聲問道。
屋內無人應答。
顧銘又加重了幾分力道,再次叩門。
結果……
吱呀一聲,門直接被這股力推開。
他心中略有疑惑,想著或許是舍友正在忙碌,便走了進去,打算先將行李放好。
舍內陳設簡單,卻處處透著不俗。
被分成左右對稱的格局。
其中左側的一方案幾上,擺著一副玉石棋盤,黑白棋子散落,似乎是一盤未完的殘局。
旁邊靠墻立著一架紫檀木書柜,里面塞滿了書卷。
整個房間被青色屏風隔開,分成內外兩間。
水聲嘩嘩,正從屏風后傳來,伴隨著氤氳的濕熱霧氣。
顧銘腳步一頓,意識到自己魯莽了。
舍友想必是在沐浴。
目光只來得及掃過屏風一角,便驀地定住了。
屏風并未完全遮擋住后面的景象。
燈火交織下,水霧繚繞中,一道身影正背坐于木桶內,以木勺舀水沖洗著身體。
烏黑的長發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挽在頭頂,露出一段光潔如玉的脖頸。
那人的身形清瘦,不似尋常男子那般魁梧,肩膀的線條柔和而流暢,肌膚在水汽的蒸騰下,呈現出一種瓷器般的細膩與白皙。
這……是男子?
顧銘訝然。
那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地一回頭。
“啊——!”
一聲尖叫劃破了靜雅院的寧靜。
顧銘腦中轟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幾乎是本能地轉過身,他快步沖出房門,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是在下得罪了!”
顧銘低喝一聲,反手將那扇木門緊緊帶上,背靠門板。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他快速默念著,心中懊悔不已。
自己竟然一上來就唐突了舍友,這下初始印象可有點差啊!
可是,對方怎么反應那么大?
方才一幕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閃過,幾乎讓心跳都漏半拍。
那一聲尖叫……怎么聽起來像個女子?
害,怎么可能?
顧銘搖頭,覺得自己定是聽錯了。
院學里怎會有女子出現?
想必是這位舍友年紀尚輕,嗓音還未完全長開。
顧銘竭力讓自己忘掉剛才的畫面,他可沒有什么龍陽之好!
屋內傳來一陣急促的水聲和悉悉索索穿衣的聲音,顯然對方也是一陣手忙腳亂。
過了好一會兒,門從里面被猛地拉開。
一位身著甲班學子獨有白玉儒衫的少年,面色不善地站在門口。
他看起來比顧銘要小上幾歲,身量不算高,肌膚瓷白得近乎透明。
一雙鳳眼此刻正燃著怒火,狠狠地瞪著顧銘。
許是剛沐浴過的原因,他眼尾泛著一抹薄紅,非但沒減弱氣勢,反而平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艷色。
好一個陌生的俊俏郎君,當真是陌上人如玉。
只是這玉,此刻卻是塊冷冰冰的寒玉。
“你是何人?!”
對方的聲音刻意壓低,顯得有些清冷,但仍舊掩不住那一絲未褪的驚惶。
顧銘見他這副模樣,心中的歉意更深,連忙拱手作揖。
“在下乃柒舍新來的學子,這是舍監處分發的宿舍牌。”
“方才之事純屬無心,還望兄臺海涵。”
他將那塊靜雅院柒舍的木牌遞了過去。
那少年目光掃過木牌,眉頭皺得更緊。
“不可能。”
他冷冷地吐出三個字,語氣中不容置疑。
“此舍我早已向院學包下,只我一人居住。舍監處定是弄錯了。”
少年的下巴微微揚起,眼神中透著審視。
他顯然不歡迎這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更何況對方還看到了……
想到此處,少年的耳根又開始發燙,臉上的神情卻愈發冰冷。
“兄臺所言甚是,或許……的確是舍監處有所疏漏。”
顧銘并未因對方倨傲的態度而動怒,依舊溫和地解釋道。
他露出略帶為難的笑容,一指窗外已經徹底暗下來的天色。
“只是如今天色已晚,院學大門想必已經落鎖。即便回去,舍監處也已無人,在下……實在無處可去了。”
他言辭懇切,沒有絲毫爭辯的意思。
少年冰冷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
緊抿薄唇,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僅此一晚。”
少年冷哼一聲,側過身,讓開門口的位置。
“多謝兄臺。”
顧銘再次拱手,仿佛沒有感受到對方的敵意。
他拎起自己的書篋,再次走進柒舍。
這一次,那道屏風已經被挪了位置。
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熱氣與皂角香。
顧銘目不斜視,將自己的行李放在靠外的空床榻上,默默地開始整理。
他將被褥鋪開,取出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具,動作有條不紊,沒有發出多余的聲響。
整個舍內安靜得可怕,氣氛壓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那位甲班的舍友,就那么雙臂環胸,靠在自己的書柜旁,用一種審視的、冰冷的目光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漂亮的鳳眼里,怒火未消,帶著幾分警惕與戒備。
顧銘整理好床鋪后直起身,見對方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這沉默的對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他主動轉向對方,開口道:“在下顧銘,字長生。”
聲音清朗,態度謙和,試圖化解這尷尬的局面。
少年聞言,眉尖幾不可查地一挑,似是有些不耐。
“秦望,字玄暉。”
他吐出四個字,聲音清冷,像是玉石相擊,聽不出半點情緒。
說完便徑直轉過身,走向自己的案幾,再無一言。
那背影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孤高與疏離,顯然,他并不想與顧銘有任何多余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