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行人稀疏起來,兩側店鋪掛出的燈籠,在微涼的夜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顧銘的心,從方才的溫軟中抽離,漸漸沉靜。
家是他前行的錨,而院學則是他磨礪自身的砥石。
回到靜雅院時,院內已是一片寂靜。
月光被厚厚的云層遮蔽,只有幾盞長明燈在夜色中散發著微弱的光暈。
柒舍的門前,那株海棠樹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幅寫意的淡墨畫。
顧銘推開門,動作很輕。
一盞油燈在書案上靜靜燃著,豆大的火苗,將小小的柒舍映得一片昏黃。
秦望正坐在西側的書案前。
他的面前,擺著一副棋盤。
溫潤的燈火下,黑白棋子靜靜對峙,縱橫交錯。
顧銘如今已經能看懂大勢,這已然是一片慘烈的廝殺之局。
對方一手執黑,一手執白,和往常一樣,正自己與自己對弈。
那張清冷如玉的側臉,在燈火的映照下,線條柔和了幾分,神情卻專注到了極致,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一方小小的棋盤。
顧銘的腳步放得更輕了。
他知道,對于秦望這樣的棋癡而言,棋局便是他的天地,任何打擾都是一種褻瀆。
悄無聲息地將行囊放在自己東側的床榻邊,又走到書案前坐下,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響。
屋內,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畢剝聲,以及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脆聲響。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都慢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清脆的落子聲響起,帶著一種終結的意味。
“啪。”
秦望將一枚白子,輕輕按在棋盤的天元之位,為這場無聲的廝殺,畫上了句點。
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緊繃的背脊終于放松下來。
“明日的青城山采風,你去嗎?”
清冷的聲音,在安靜的柒舍內響起,打破了長久的沉默。
顧銘聞聲回頭,看到秦望已放下手中棋子,正抬頭看他。那雙清亮的眸子在燈火下,映著跳動的光,顯得格外深邃。
“自然要去。”
顧銘點了點頭,答道。
“畢竟是初入院學,這種集體活動怎能缺席。”
他笑了笑,很自然地反問道。
“秦兄也去?”
秦望的目光微微一頓,似乎在思量著什么。
片刻后,才幾不可查地點點頭。
“嗯。”
一個字,簡潔明了,依舊是秦望的風格。
顧銘有些意外,卻也沒有多問。
在他看來,秦望這種性子,大概是不喜這等熱鬧場合的。
既然對方要去,想必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兩人之間的交談,就此告一段落。
柒舍內,又恢復了安靜。
顧銘整理了一下書案,將下午領來的獎賞——那對徽州狼毫筆與松煙墨取了出來。
筆桿溫潤,墨錠厚重,皆是上品。
他將新墨塊放在硯臺里,滴入清水,開始不疾不徐地研磨。
清冽的墨香,很快便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秦望的目光,不自覺地被吸引了過去。
看著顧銘取出稿紙,鋪陳于案,那熟練的動作,讓他瞬間便明白了對方要做什么。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早已涼透的茶水,以此來掩飾自己心中那一絲微不可察的期待。
顧銘提筆蘸墨,筆尖飽滿,墨色烏亮。
沒有立刻下筆,而是在腦中回味著昨日與秦望探討過的,關于“林小姐”這個角色的設定。
一個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自己的追求與小脾氣的女子形象,漸漸清晰。
他唇角微勾,已然有了腹稿。
就在他準備落筆的瞬間,身旁再次傳來了秦望那清冷的聲音。
“這書,你打算何時拿去賣?”
顧銘執筆的手一頓,有些訝異地看向他。
秦望的表情依舊是淡淡的,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但那雙清亮的眸子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認真。
顧銘遲疑了一下。
這個問題,他還真沒仔細想過。
他最初寫這個話本,只是為了賺些快錢,改善家里的生活。
但隨著劇情深入,以及秦望這個“第一讀者”的出現,他漸漸也投入了幾分真情實感,想要將這個故事好好地打磨一番。
“稿子還太少,故事也才剛開了個頭。”
顧銘斟酌著說道。
“我想再多攢一些。”
“而且……”
他頓了頓,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天臨府的話本行情如何,價格怎樣,我一概不知,實在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倒是實話。
他穿越過來沒了解過市場,前身也沒有接觸過相關事宜,兩眼一抹黑,貿然將稿子拿出去,怕是會被人坑都不知道。
實際上,心中還是很急切的。
畢竟婉晴所需的藥費還擺在那里,是需要日積月累調養的細致活,絕不是區區百兩便能擋得住的。
秦望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待顧銘說完,他才緩緩開口。
“稿子不少了。”
“以你現在的字數,足夠印成第一冊,先投石問路。”
顧銘心中一動,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分冊發售?
這不就是前世網文連載的模式嗎?
沒想到這位古代的棋院魁首,竟有如此超前的商業頭腦。
秦望沒有理會他的驚訝,繼續說道。
“至于渠道和價格,你不必擔心。”
他看著顧銘,目光清澈而堅定。
“若是信得過,我可以幫你聯系,價格方面,不會吃虧。”
顧銘微微一怔。
他看著秦望,對方那張清冷的臉上,依舊沒有顯露太多的情緒。
但這份主動伸出的援手,卻實實在在地擺在了面前。
顧銘知道,秦望的家境定然不凡,由他出面,遠比自己這個窮書生要穩妥得多。
他沒有矯情地推辭,只是笑了笑,神色坦然。
“那便多謝秦兄了。”
“我自然是信得過你的。”
如此干脆利落的信任,反倒讓秦望準備好的一套說辭,盡數堵在了喉嚨里。
他看著顧銘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沒有絲毫的試探與懷疑,只有純粹的托付。
這種感覺,有些古怪。
秦望的背脊不自覺地挺直了些許,清冷的臉上,閃過一絲極不自然的神色。
他移開目光,端起茶杯,卻發現茶水早已涼透。
“嗯。”
他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單音,算是應下。
“等歸來后,你將稿子給我便是。”
說完,他便不再言語,重新將注意力放回了那盤殘局之上,只是那捏著棋子的指尖,卻久久沒有落下。
顧銘見狀,也不再打擾。
他將新得的筆墨紙硯一一收好,又簡單洗漱一番,便吹熄了油燈,和衣躺在自己東側的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