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邊的火燒云漸漸褪去最后的余溫,化作一片深沉的靛青。
喧鬧的人聲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薄紗隔絕,隨著他腳步的靠近,漸漸遠去。
梧桐樹下,秦望的身影在愈發(fā)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愈發(fā)清瘦孤寂。
他似乎沒有察覺到顧銘的到來,依舊靜靜地望著遠方層巒疊嶂的山影,那山影在夜幕下已然模糊成一片濃重的墨色。
“秦兄。”
顧銘在他身后數(shù)步站定,輕聲開口。
秦望的身子微微一頓,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目光從遠山收回,落在他身上,那雙清亮的眸子顯得有些深沉。
顧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還是硬著頭皮,溫聲問道。
“可曾尋到處所了?”
他頓了頓,發(fā)出邀請,“若是不曾,你我二人同住一間,如何?”
問完他便靜靜地等待著答復(fù),心中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被拒絕的準(zhǔn)備。
然而……
“怎么?不跟你的同窗好友一起?”
清冷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氣?
顧銘徹底愣住了。
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這語氣,這措辭,怎么聽都像是前世現(xiàn)代妻子在責(zé)問晚歸的丈夫。
一股惡寒從腳底板竄起,顧銘激靈打了個冷顫,瞬間將腦中那荒唐的念頭甩了出去。
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把秦望跟“妻子”這種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又沒有斷袖之癖。
見顧銘僵在原地,一臉錯愕,秦望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語氣有些失態(tài)。
臉頰上飛快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紅暈,只是隨即又恢復(fù)了那副清冷模樣。
他不再看顧銘,只是淡淡地瞥了眼負責(zé)登記的執(zhí)事方向,然后便徑直轉(zhuǎn)身,朝著那邊走去。
背影孤高而決絕。
顧銘見狀,心中了然,看來對方還是不愿與人同住。
他無奈地笑了笑,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去找王皓他們。
誰知,剛走出沒兩步的秦望,卻又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見顧銘還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清冷的眉峰微微蹙起,語氣里滿是不耐。
顧銘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同意了。
他搖了搖頭,快步跟上。
這別扭的性子,還真是……獨一份。
兩人一前一后地在執(zhí)事那里登記了姓名,領(lǐng)了一塊木牌。
別院坐落在半山腰一處平緩之地,遠離山腳的喧囂。
青瓦白墻,掩映在蒼翠的竹林之間,顯得格外清幽雅致。
住的地方在院落最深處,是個獨立的小院,院中栽著一棵不知名的老樹,枝葉繁茂。
推開房門,一股淡淡的檀香氣撲面而來。
屋內(nèi)的陳設(shè)很簡單,兩張床榻分列東西,中間是一張方桌,兩把竹椅,窗邊還設(shè)有一方小小的書案。
雖不華貴,卻處處透著潔凈與雅致。
秦望顯然很滿意此處的清靜,走到一側(cè)的床榻邊,將自己的行囊放下。
顧銘則將那塊木牌掛在門后,也走到另一側(cè)床邊,簡單收拾了一遍。
屋內(nèi)很安靜,只有兩人整理行囊時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
顧銘收拾妥當(dāng),在桌邊坐下,為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早已備好的涼茶,入口微澀,卻能解去一路行來的燥熱。
他看向窗邊,秦望正站在那里,目光投向窗外墨色的山巒,不知在想些什么,清冷的側(cè)臉在窗外透進的最后一縷天光里,仿佛一塊溫潤的玉。
顧銘想了想,還是主動開口問道。
“今日采風(fēng),院學(xué)布置了課業(yè),秦兄可有準(zhǔn)備?”
秦望聞言,收回目光,神色淡淡。
“不曾。”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沒有半分遲疑。
顧銘有些意外。
以秦望甲班生的才學(xué),作一首詩詞應(yīng)非難事,竟會全無準(zhǔn)備?
“那秦兄今日……”
“都去了何處?做了何事?”他不禁好奇地問道。
秦望轉(zhuǎn)過身,在書案前坐下,也順手從書篋中拿出自己的棋盤。
“我去看了仙人譜。”
“仙人譜?”
顧銘一怔,這個名字,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秦望抬起眼,見他臉上滿是疑惑,便難得地多解釋了幾句。
“青城古道,留的是文人墨客的詩篇。”
他的聲音清冽如泉水擊石,在安靜的房間內(nèi)緩緩流淌。
“而仙人譜,留的是棋道高手的殘局。”
顧銘心中一動,頓時來了興趣。
秦望繼續(xù)說道。
“青城山靈秀,自古便吸引不少棋道中人來此尋覓清靜,對弈手談。”
“三百年前,曾有一位號‘爛柯道人’的棋圣,在此山巔一塊巨石上,布下了一局畢生心血所凝的棋局,而后飄然離去,言后世若有能解此局者,可得其衣缽。”
“此局,便是仙人譜的開端。”
秦望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別樣的光彩,那是獨屬于棋癡的狂熱與向往。
“直到如今,三百年過去,此局依舊無人能解。但那塊石坪,卻成了棋道中人的圣地。一代代棋手,若自覺棋力有所成,便會來此,將自己平生最得意的無解殘局鐫刻其上,以待后人破解。”
“久而久之,那里便匯聚了上百個殘局,與青城古道異曲同工,被我等棋道中人,稱之為‘仙人譜’。”
顧銘靜靜地聽著,心中震撼。
他終于明白,為何秦望會對院學(xué)的課業(yè)毫不在意。
于尋常學(xué)子而言,這是踏青采風(fēng),是作詩繪畫。
于秦望而言,卻是一場跨越百年的朝圣之旅,是一次與歷代棋道高手無聲的對弈與神交。
這等境界,這等癡迷,令人心折。
“原來如此。”
顧銘由衷地贊嘆道。
“能與前人的棋道高手隔空對弈,實乃人生一大快事。”
聽到顧銘的話,秦望也認同地點了點頭。
對于真正的棋癡而言,能與古人神交,勝過世間一切浮華。
顧銘心中對那“仙人譜”的好奇愈發(fā)濃厚。
他忍不住問道:“那仙人譜上的殘局,玄暉兄解開了多少?”
秦望的目光,從棋盤上移開,飄向了窗外深沉的夜色。
“我并非第一次來這青城山。”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追憶往昔的悠遠。
“當(dāng)年我初學(xué)棋道,心高氣傲,總覺得天下之大,不過一盤棋而已。”
秦望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后來偶至此山,得見仙人譜,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