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大比的喧囂已然散盡,演武場上只余下冬日寂寥的風,卷過青石板縫隙間的塵屑。陳實并未直接返回藥堂那間彌漫著溫暖藥香的小屋,他獨自一人,來到了后山那處僻靜的、屬于他的練拳空地。
腦海中,三日大比的景象如走馬燈般流轉不休。
外門弟子演練長拳的稚嫩與勤勉,陸大有晉升內門時的執著與榮光;內門弟子劍光閃爍間的嚴謹與求索,劉鈺敗于勞德諾劍下時的震撼與不甘;核心弟子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深厚修為,以及岳不群最后那看似嘉勉、實則隱含著無盡算計與威嚴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寧中則手持樹枝,將基礎劍法使得出神入化,點醒趙志宏的那一幕。
“劍法之道,不在招式新奇,而在根基扎實?!?/p>
這句話,如同暮鼓晨鐘,在他心中反復回響。他之前練習華山長拳,追求的是“小成”的熟練,乃至渴望“大成”的圓融。但寧師叔展示的,是一種超越了“招式”本身的境界——那是對力量本質的理解,是對“規矩”的極致掌握后生出的“自由”。
他緩緩拉開架勢,并未立刻運勁,而是閉目回想?;叵胱约禾幚韨跁r,對不同草藥藥性的細微把握;回想自己學習脈診時,指尖感知那浮沉遲數的專注;回想自己引導那縷微弱內息時,心神空明、似守非守的狀態。
醫道,武道。
看似殊途,實則同歸。皆需“精準”,皆需“控制”,最終皆需“理解”其背后的“理”。
他再次動了起來。這一次,他打的依舊是那套滾瓜爛熟的華山長拳。但意念卻不再僅僅局限于招式銜接與勁力運轉。他將意念沉入體內,去感受肌肉的纖維如何被調動,氣息如何隨著拳勢的開合而自然流轉。他不再“驅使”身體去打拳,而是“引導”著身體,讓拳法成為一種內在外顯的自然表達。
拳風不再凌厲,反而變得沉凝、圓潤。一招一式,仿佛不是在空氣中劃過,而是在水中徐徐推進,帶著一種獨特的阻力與質感。他感覺到,丹田中那縷一直需要刻意引導才能緩慢移動的內息,此刻竟隨著他心意的變化,如同被溫水流淌過的溪渠,變得活潑而順從,沿著《全真大道歌》第二層“通絡”的路徑,自行緩緩滲透、溫養著所過之處的經脈。
一種前所未有的通透感,從尾閭升起,沿著脊柱緩緩上溯,雖未徹底貫通,卻讓他渾身暖洋洋的,仿佛卸去了某種無形的枷鎖。
他知道,自己的華山長拳,已于此刻,悄然邁過了那道門檻,臻至?“大成”?之境。并非依靠蠻力與苦練的累積,而是源于心念的轉變,對“根基”二字的真正領悟。內功修為雖未立刻暴漲,但那層阻礙內息自然運轉的滯澀感,卻已消散大半,前路豁然開朗。
“看來此番大比,你收獲不小?!?/p>
一個平和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打斷了陳實的回味。
陳實心中一凜,立刻收勢轉身,躬身行禮:“王師?!?/p>
來者正是藥堂王執事。他依舊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樣,但目光落在陳實身上時,卻比平日多了幾分難以察覺的審視與……一絲幾不可察的贊許。
“觀他人之技,明自身之路。能于喧囂過后沉心體悟,方是修行者的本分?!蓖鯃淌戮彶缴锨埃抗鈷哌^陳實剛才練拳站立的地面,那里的塵土呈現出一種圓融的痕跡,“你的長拳,韻味已不同了?!?/p>
“弟子愚鈍,只是偶有所感。”陳實恭敬道,不敢有絲毫得意。
“偶感亦是積累所致?!蓖鯃淌碌溃澳闳胨幪靡呀鼉奢d,于醫藥之道,基礎已算牢固。脈學辨識,也勉強登堂。但須知,醫者,最終是要面對活生生的人,而非書本上的字句與藥柜里的死物?!?/p>
陳實心中一動,垂首道:“請王師指點。”
王執事望向云霧繚繞的山下,語氣平緩卻帶著分量:“年后開春,山下村鎮恐有疫病或時疾流行。屆時,藥堂需派遣人手下山巡診,歷練弟子,也為門派積攢聲望。你,可愿隨行?”
陳實聞言,心臟猛地一跳。下山巡診!這意味著他將真正以醫者的身份獨立面對病患,意味著他將走出華山派相對封閉的環境,更深入地接觸這個時代,也意味著……更多的風險與機遇。
他沒有任何猶豫,深深一揖:“弟子愿往!定當恪盡職守,不負師門與王師信任!”
“嗯。”王執事點了點頭,“此事尚未定論,莫要外傳。這幾日,你將常見時疾的方劑與應對之法,再仔細溫習梳理一遍,有不明之處,隨時可來問我。”
說完,他不再多言,背負雙手,轉身踱步離去。
看著王執事消失在林徑盡頭的背影,陳實站在空曠的場地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大比之后的突破帶來的喜悅尚未散去,一個更廣闊、也更真實的世界,已向他掀開了帷幕的一角。
他抬頭望向湛藍的冬日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
明鏡鑒己,方能行穩致遠。而前方的路,似乎愈發清晰,也愈發深邃了。他知道,岳不群那看似隨意的目光,勞德諾深藏不露的修為,乃至整個華山派看似平靜下的暗流,都與他未來的路途息息相關。此次下山巡診,或許就是下一個轉折的開始。
他需要準備的,還有很多。